90后李引秀比我大5岁,有两个孩子,是我采访的家政服务员“礼贤妹”。接触两天,我已把她当成了朋友。
她是今年春节后第二批“点对点”返京的“礼贤妹”中最年轻的一个。甘肃礼县四面环山,从县城去她家的路正在修高速,一路颠簸得厉害。到了村上,她和丈夫牵着孩子小跑着下坡,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了。
李引秀20岁左右去北京做家政时遇上“贵人”客户,教她练字、看新闻、开眼界,向外人介绍她为“外孙女”,甚至愿意帮她在北京的公司里找一份工作,这或许是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但那时她选择回家结婚,直到孩子稍大些,才重新外出做家政。
抵达礼县的第二天赶上元宵节,那晚,县城的人都挤在西汉水畔看烟花表演,是街头巷尾的第一话题。再次遇到李引秀,是在返京的大巴车上。她说,看烟花的人群中也有她和孩子。那天,她去县城,带孩子们买新衣服,吃肯德基,度过了一个难舍难分的失眠夜晚。
当地给外出务工的妇女如此高的礼遇是我未曾想到的。正月十六,专车大巴、锣鼓欢送、集体宣读承诺书,仪式感十足。丈夫和孩子追随到大巴车门口,隔窗望着车里的妻子、母亲,直到车辆开动。
我没有请家政服务员的经历,也很难想象,迢迢千里,置身另一个屋檐下的家庭琐事中,她们该有多么拘谨,会咽下多少委屈。
我和她们同乘一辆大巴返京,要走上一天一夜。在即将驶离礼县的一个路口,司机停下车,大家纷纷下车买凉皮、麻花和大饼,似乎是惯例。后座的女孩告诉我,凉皮里的辣子只有当地才有,出了礼县,就吃不到这样的味道了。在北京,她们也会约着同乡人休息日一起吃凉皮。
李引秀看到我,主动带我去买凉皮,给了我一个她家种的苹果。每到一处服务区,她就会关心地多问我几句。
我也会想,这种关心是否因为我是记者。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否定了。我们一起下车吃晚饭,大饼加凉皮很顶,我说,有些吃不动了。她用一种教育小孩的语气脱口而出,“吃完,不许浪费!”话音刚落,我俩四目相对,笑了起来。多年和孩子打交道的经历,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大巴上的赵阿姨拿出她做的核桃饼让我尝尝。10多年前,她也来北京干过家政,后来因为婆婆去世,家里做小生意,就再没外出。
“这次来,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赵阿姨说,儿子也在北京工作,怕打扰他,还没告诉他自己明天就到。她的儿子大学时有读研的机会,可家里供不起,就决定先工作,以后再考。
车上的家政服务员,学历大多在初中及以下,不少女性也曾因贫穷而辍学,家里上学的机会优先男孩。外出务工,更让她们意识到知识文化的重要性。好在,如今男女拥有平等的教育机会,辍学这种事在当地不会再发生。
有很多客户把家政服务员当作“家人”对待,吃穿用度都相同,但她们仍然有强烈的异乡人的感受。家政服务员之前,她们是小店老板、餐厅服务员、工厂女工。流动是常态。她们几乎没有设想过留在北京的可能性。
有人希望她们挣了钱,回馈家庭,有人感谢她们在京陇两地作出的贡献。但家政服务员是家政公司的员工吗?有本地的社保吗?没人给出一个清楚的答案。
我想到了56岁的薛瑞豪,她是客户驱车一个多小时接回家的第一批返京的“礼贤大嫂”。北京阳光北亚家政服务有限公司2006年成立,她是最早来京的家政服务员之一,至今已近17年。假设那时,她能在北京缴纳社保,现在或许已能享受北京的养老待遇了。
近些年,有不少学者关注家政服务员的劳动保障,涉及工作时间、休息休假、解雇之经济补偿等,还有很多深层次的话题,包括看病无医保,受伤不属工伤而陷入与服务对象之家庭、家政服务企业之长时间纠缠之中,家政工能否参加服务所在地的养老保险等。
采访中,北京家政服务行业协会会长穆丽杰提出了一个场景:如果你生病,是不是要到最近的医院去看病?而且看病的费用,医保能报销大部分。可家政服务员不行,她们要自己承担这些。如果你在北京就业,你愿意回老家看病,还是在北京看病?
有30多年家政劳务输转历史的礼县,不想让当地的下一代继续再当家政服务员。另一面,家政市场中出现“90后、高学历、海归”的新型住家保姆,也难以完全摆脱父母对这个行业的偏见。
上周末,我给李引秀发微信,问她还在培训吗,休息日可以一起出来玩。原来她抵京当天就上户了,她晒出刚做好的鸡翅和西蓝花炒虾仁,说下次给我做。我想说,我们出来玩,你不用做饭。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张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