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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5月19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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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钟(小说)

薛思盈(21岁)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学生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3年05月19日   03 版)

    展信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去世两个月左右了。如果我委托的邮局按时将我的信件送给你,那说明我去世前安排好的事情已全部完成。

    你还记得那颗我们在4个月前一起去的星球吗?你当时还问我为什么要从医院溜出来,冒着不接受治疗就会恶化的风险,在星球间游荡50几天,跨越大半个宇宙,去距离太阳系2100万光年外的风车星系中造访一颗被沙砾覆盖的、人迹罕至的星球。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那几年里,在药物、辐射、疼痛的煎熬中,我的记忆逐渐模糊。我已经记不清我在学校树下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个热烈的夏季,记不得那些我们一起欢笑着度过的冬季。我知道我并没有真的遗忘,只是想不起来了。朋友来医院看望我,坐在床边和我聊天,提起曾经的同学的近况,我靠在枕头上听他们讲话,脑海中闪回似曾相识的片段。那些我们曾经共度的时光,在我的记忆中模糊得像婴儿时期看到的我家门前那条早已拆掉的昏暗楼道。

    我从未如此害怕那个“最终时刻”的到来:心脏停止跳动、呼吸变得急促、耳朵逐渐变得冰冷、体内的血液开始转为酸性——我开始变得,像一个死人。我也许会看到老人们说的“走马灯”,生命的轨迹重新浮现在我眼前。但是,我会想不起你的脸,想不起他们的脸。我短暂人生的记忆最终停留在洁白的病房、像灵幡一样的布帘,还有你们模糊不清的、呼喊着我的名字的声音。

    那天,我躺在床上看新闻,看到了明尼公司“记忆实体化”的项目广告。明尼,是冰岛语中“记忆”minni这个单词的音译。这是他们的新项目,还在试验阶段,正在招募志愿者。具体来说,就是将人的大段完整的回忆提取出来(宣传中包括潜意识以及被大脑废弃的深层记忆),将其放置在特殊的容器中,以达到将记忆实体化的目的。

    他们在实验室和星际探索的互相配合下,找到了一种完美的自然容器:一种矿石。这种矿石只存在于风车星系中一颗尚无人开发的星球。这颗直径大约2700千米,比冥王星大一点点的星球,地表被黄沙和岩石覆盖,而地表向下两三米,就是那种特殊的硅和金属混合组成的矿石。在明尼的宣传片中,这颗星球位于其所在星系的中间位置,恒星对它的引力比太阳对地球的小一点;大气层较厚但没有氧气;表面温度在零下30摄氏度左右,昼夜温差在15摄氏度上下,从极点到赤道的气候都差不多;气候很稳定,几乎没有大的风暴,只有常年不止的南风,日复一日地吹拂着那颗遥远星球的沙地;地形也很循规蹈矩,只有两片海洋把大陆分割成4个部分,没有高耸入云的山峰阻挡大气的流动。

    那种被黄沙和岩石覆盖着的矿石硬度极高,很难通过外力将其粉碎,至于明尼公司怎样把记忆注入,我不得而知。但宣传片保证的效果是:制作完成后的“记忆矿石”可以放置于该星球地表,抵挡星球表面的强风而不会被风沙磨损,也不会损伤放置在内部的记忆体。

    我的记忆是个好的试验体。没有秘密,没有犯罪,也没有什么价值,贫乏无趣的人生前25年无聊至极,后3年只有医院。

    在病床上的时间被无限延长,我甚至有时间坐在窗台上注视一滴雨水从云端掉落到土壤的全过程,虽然你总说雨天石质窗台很凉,我坐在那里会咳嗽。生病后,我一个人住在异国的医院里,父母只能透过悬浮在空中的屏幕偶尔看到我努力遮掩的、日渐消瘦的身躯。你总是来看我,虽然做不了什么事。每年天气渐凉,你每一次来医院都会带一杯咖啡,趁护理机器人不在的时候让我偷偷喝两口。

    我的某一位大学同学就职于明尼公司,几番联系后我通过他了解到了这个项目的大部分信息。明尼公司正在做记忆实体化长期存放的项目,这个矿石存放只是第一步,他们后期会做得更精致。什么形状都能做,这是我的同学告诉我的。

    在一个飘雪的傍晚,灰色的天空遮挡了街对面不到两公里外的一栋大楼。医生告诉我,我还剩半年多一点的时间。

    我很平静,午夜还在看着右侧窗户外浅黄色的路灯下飘散着的细细碎碎的雪。我不敢入睡,不是因为梦中见不到你,而是因为只能看到你模糊不清的脸。

    于是我加入了他们的试验。

    他们告诉我,公司这个项目的所有资源都集中在了我的记忆上,因为我是所有志愿者中唯一一个愿意让公司读取超过5年的回忆的人。因为试验需要大量时间且没有补助,参加这个实验的人不多,刚开始还有一些无业人员,在听到没有补助后按时参加的人越来越少。

    我越来越多地躺在实验室的沙发上而不是医院的病床上,每天见到最多的人是实验室的员工而不是医疗机器人和医生。

    我偷偷溜出医院,自己驾驶飞船穿过人工虫洞,去往离地球2100万光年外的那颗星球。我的医生大约是觉得让我整天在医院里等死不如让我在死前到处逛逛,后来我甚至不用偷偷溜出医院后门而是穿着病号服从大门离开。

    他们提取出我的记忆,放在那些矿石中。那些放置了记忆体的矿石散发着浅淡的绿光。你曾告诉我,萤火虫就是那样的颜色,在黑暗中也无处遁形,是距离人类最近的星辰。

    昨天,转移全部完成了。因为我是记忆实体化这个项目最重要的实验体,加之我对明尼公司进行了小小的投资,他们打来视频电话问我最终的处理方式。我再一次离开医院,驾驶了两个多小时的飞船到达那颗星球。

    大气层很清澈,深蓝色的天空像一个梦境。在飞船下降的过程中,我惊奇地发现,往日呼啸的狂风停止了,浅金色的地面像平静的麦田,和上一次我们一起来这里时一点也不一样。

    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周是这颗行星距离所在星系中恒星最远的时候,引力最小,因此没有什么风,这种最平静的时刻每年只有一周。我打开飞船的自动巡航和降落系统,站在舷窗边俯视这个我即将“永生”的地方。

    下了飞船,工作人员帮我把飞船停在基地后面,我穿着简易的宇航服站在了实验室外面。

    天边的沙丘和岩石组成的小山连绵起伏,浅薄的云絮肆意滑行。我想和你去往这颗星球的另一端,那里可以看到三次月出。在我们的家乡,圆月代表着特殊的含义,我们离乡多年,看到的圆月早已与幼时看到的不同。

    在天晴的时候,在星球的另一面偶尔可以看到距离这颗行星6.12光年的另一颗行星,那颗行星由于过高的含氧量、广袤的陆地和充沛的降水,大气层以下近20千米高度范围内全部被植物覆盖,在大气层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绿色,很像地球。我经常一个人驾驶着飞船来到星球的另一端,在这里我远离了人类,只有地面上几个零星的公司基站在提醒我对于人类的依赖。虽然我们目前尚无法在那里着陆,但是我喜欢那颗星球看上去生机蓬勃的样子。

    我喜欢看那颗星球是因为它像地球,但我并不怀念地球,我只是怀念仍然住在那里的你。

    我们的感情不被世俗、家庭认可和接受,我们逃离了那个环境,但是驳斥如影随形。我可以斩断与原来环境的联系,但是你却无法和我一般冷漠。我并不渴望被家庭接纳,但我希望在我死后,你的生活能重归平静。也许,可以试试不再“逃亡”,或者是消极反抗?如果有一天,你的记忆也变得模糊,如果你想看看我们的朋友,看看我们一起骑车去的雪山和森林,我把回忆放在距离这个残酷世界2100万光年以外的地方,想去的话就去看看吧。

    公司问我想把那些记忆矿石怎么摆放,我说,摆放成时钟的样子吧。公司提取出了我的记忆,包括那些我遗忘在大脑深处的。在我的要求下,他们会把6年的记忆分成12份,按照月份大致分为5块,每一块都标好了具体的日期。

    我曾读过,年轻时的死亡是鲜花的燃烧。我不会缓慢地枯萎和凋谢,我在生命还未完全开始的时刻死去,世人都会记得我燃烧的模样。

    我留给你一个由回忆组成的时钟,就在那片能看到那颗绿色星球的土壤上。

    世人皆知我存在过。

    对于我的性格,我欠你一个道歉。但是我的爱,所有人中,我唯独对得起你。

    一个即将死去的人

薛思盈(21岁)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学生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3年05月19日 0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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