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然是一名记忆修复师。
15年中,他的工作对象通常是已逝之人的家属和朋友,有时候连家属朋友都没有,只有一片小小的记忆读取器——刚从尸体上取下的。上级说这叫社会服务,报酬少,但多做一些对年终评奖有帮助。
北然并不在乎这个,因为他是一个人生活。即使有家人,有朋友,有熟识的同事,甚至最近还有主动靠近的异性,但他还是要一个人生活。自己的记忆像是坠了什么重物,吃力地向内缩在一起,孤寂、平凡、干净而温郁。家里的摆设也如他的生活一般简单,只有最基本的家具,有整套的书籍尚未开封,包了一层薄膜,落满灰尘,预备着退休后再看。平日的娱乐活动是看老电影,一部一部地看,衣柜里都是黑白色的衣服,款式看不出差别,不用费心挑选,通常一套衣服会穿好几天,吃食也只追求方便。
其实他现在就可以申请提前退休了,但北然很喜欢做别人不喜欢的“社会服务”,还是想继续当一个记忆修复师,去修复别人的一生。无神论者觉得他的工作是毫无意义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留下什么。但北然觉得有意义,世间总有挂念逝者的人,他们会看到镌刻在墓碑上的记忆,然后加深印象,增加几分怀念来延续某种生命或情感,也许会延续至永远。
北然最近接到的记忆修复工作对象是一位老年独居男子,中年离婚,孩子的抚养权不归他,所以后半生都是独自生活。两天前,他突发疾病离世,按照遗嘱,他希望将展示在墓碑上的记忆进行修复,也就是所谓的优化,让自己内心最诚挚的一面,以及一直藏在心里未说的话留下来。
工作开始。北然把意识头盔戴上,平躺在左侧,工作对象的记忆读取器插在右侧,药剂槽上插着一瓶淡蓝色的BIA,用于保护神经,这是记忆修复师常常用到的药剂。登入云脑系统,北然的意识视角外是黑漆漆的一片,视角内是五彩缤纷的记忆碎片。记忆修复师的具体工作就是将人一生同类的情绪进行归纳、串联并加强积极的情绪,模糊或隐藏负面的情绪。这样别人到逝者墓碑前时,利用便携式意识读取器登入云脑系统查看,就能看到逝者更加美好温暖的人生——有点像曾经的入殓师,人们总是喜欢展示给别人最好的一面,无论什么时候。
北然习惯从有关爱情的记忆进行归纳,这是他最期待的部分。北然认为,人真正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就是从追寻爱情、享受爱情开始,也只有这个时候,才可以从人潮的裹挟中短暂脱离出来,找到一处独属于自己的地方。
在云脑系统中,想要探查人的记忆就需要由探查者主动产生一种情绪,才能看到被探查人对于这种情绪的相关记忆。记忆共享已经普及,人们都植入了记忆读取器,当然顺带也有身份ID验证的作用。
他看到了男人在大学校园活动中认识的女孩。他腼腆、激动、故作镇定,一步一步靠近,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他能闻到淡淡的香气,像是覆雪的松木,有深厚的韵味。这段校园爱情的记忆是美好的,就算有矛盾,也不过是用轻微的苦痛衬托甜蜜。北然闭上眼,慢慢享受着这段美好的爱情,一个朦胧的背影似乎从意识视线外的黑暗走出,那是他朝思暮想的爱人。每次探查和修复他人爱情记忆的时候,北然曾经的爱人模糊的形象就会出现,因为他们也曾有着和被探查者一样的美好。
工作还要继续,北然闭上眼,前往下一阶段记忆。他看到了男人与女人从热恋到磨合,从磨合到分离,又从分离到复合。最后他们结婚了,红色的纸花与灯光散在周围。软绵绵的,多了一个吵闹的小肉球,随后又多了另一个肉球,他的事业与家庭越来越倾轧,独属于自己的爱情,满满的,挤到一个角落。随后又是常见的分离,他遗忘了一次又一次纪念日,以鼾声与醉意消磨掉最后的爱意。再往后,男人的人生中就没有了与爱情相关的记忆,只剩下怀念……北然加快了工作进度,他爱人的形象只会出现在结婚之前的相关记忆,所以他觉着男人算是幸运,无论是对于他,还是过往的绝大多数工作对象。
后续的工作进度越来越快,像是开始就将食物最美味的部分品味完,之后不过是想追求再现曾经顶峰的美好。北然探查过许多人的人生,他知道绝大多数的爱情都是这样的,美好,但经不起消磨。
工作结束已到了深夜,登出云脑系统后,他泡了一杯茶,把灯关上,沉浸在黑夜中。他慢慢闭上眼睛,回想起刚刚在工作中再次遇见的那个模糊的形象,那是位于自己记忆最深处的存在,想要触碰,却又收回了手。他爱她,所以他希望她能够幸福,他不应该打扰她已经圆满的生活。
可是他爱她……睁眼,思考良久,北然拒绝了新来的女同事的邀请,因为他爱她。
许多年后,一位老妇人站在一座毫不起眼儿的、孤寂的墓碑前。
墓碑的主人是位记忆修复师,他的最后一项工作是为自己入殓。
老妇人登入云脑系统,前往北然记忆的深处。她被黑漆漆的虚无包裹,在视线中央,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与一个男人快乐而甜蜜的爱情。
她回忆起自己曾答应要和这个男人把所有老电影都看完。
史雨昂(20岁)四川大学锦城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