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经典,不是放在书架上、书单中、文章注释中供人膜拜的,而是拿来读的。经典应该用“每年让人读几遍”来定义,比如像《文心雕龙》这样的经典,我每年起码要读两遍。新近读到“隐秀”一章,正好在研究评论文章中的“飞跃性概括”和“提神醒脑的金句”,刘勰关于“秀”的阐释给了我很多启发。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秀以卓绝为巧。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秀句,就是文章的金句,句间鲜秀,如巨室之少珍,一篇文章如果没有几个有强大概括力、让人有摘抄欲望的句子,很难称是好文章。
在我看来,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它有3个特点:其一,经过了时间的残酷筛选。黑格尔说,所谓常识,不过是一个时代的偏见。几个月、几年,甚至一两个时代流行的书,可能都浸润着那个时代的偏见,很容易被时间否定或遗忘。能经历成百上千年仍被传读,说明它涉及的命题、价值和关怀是超时代的,触及社会和人性的根系,是为经典。其二,每次阅读都能让人有新的收获。它包罗万象,有一种强大的思想生命力,能与人们在不同年代遇到的新问题形成对话,让读者汲取新的营养。其三,它站到了某个知识顶峰,在很多基本问题上已经给出了创造性的答案,有过精巧的阐释,后人自以为是的创造或洞见,不过是拾其牙慧。
《文心雕龙》就是这样的经典,它所蕴藏的写作智慧远未被发掘出来。人们的日常离不开写作,可上到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读过这本书的并不多。这本书是古人写作方法和技巧的集大成者,前人关于写作的经验、规律、理论、教训、智慧,都被刘勰以精炼而精美的骈文总结出来,为文之用心,如雕龙般精细入微,全面系统地解决文章写作中遇到的各种问题。
我教评论写作快15年了,自以为总结了一些“独家独到”的写作方法,但读了《文心雕龙》后才发现,人家刘勰老师几千年前就总结过了,而且比我总结得要精炼精彩多了。比如,我一向主张议论文或评论写作“宁要片面的深刻,不要肤浅的全面”,千字的评论,能把一个道理的某个角度讲明白,就很了不起,文章无须既要、也要、还要、都要,而是要锚定一个角度去深掘,体现必要、而要、更要、只要。有人说,所有好故事都是从“可是”开始讲起的。同样,评论也是如此,好评论也是以“可是”作为起点的,将庸常的认知、常规的判断作为起点,不必面面俱到,不要首先其次再次去摊大饼,要有一根贯穿始终的金线、灵魂。
你看《文心雕龙》讲得多么透彻: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钻坚求通,钩深取极。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区区几个字,就把意思说清楚了,弥纶群言,很像文章的“文献综述”,了解公众在这个问题上的基本看法,看到这个话题上的“观众不位”,作为自己的写作基准线,然后站在这个基准线的肩膀上;研精一理,就是抓住一个角度去深挖,打一口观点的深井。何谓附会?谓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若筑室之须基构,裁衣之待缝缉矣。夫能悬识凑理,然后节文自会,如胶之粘木,石之合玉矣。是以四牡异力而六辔如琴,驭文之法有似於此。附会,就是找到了那根抓手和金线!
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核,这就是经典,它触及的是写作的根系,作为写作者,我们都要从这个根系中汲取营养。一个作家说,经典蕴涵着人类典型的感情、典型的思想、典型的人性状态、典型的思维习惯,提供了一个人类从古到今的情感广度和思想深度,它能告诉你,前人已经写到什么程度了,人的思考水平、思维能力已经达到怎样的深度、厚度、高度和广度,这是一个不可缺少的文化坐标。读《文心雕龙》就能在写作理论问题上看到这种前人的深度与高度,从而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有一种温情的敬意和谦逊。经历千年,其实关于写作的基本问题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深隐为奇。什么是美文,什么是深度好文,如何才能让文字力透纸背,如何避免“繁华损枝,膏腴害骨”,审美标准并没有什么不同。
读《文心雕龙》这样的经典,能让人凝心静气,安静下来去沉淀,打好基本功,扎稳马步,而不是舍本逐末追新逐奇,去玩花活儿,整大词儿。作为评论员,特别讨厌一些营销号推送的“某某媒体高级词汇替换”,将大媒体的评论文章文字进行拆解,生吞活剥,总结出一些“高级词汇”,让写作者去模仿,什么将“满意”替换为“欣喜于”,“不满”替换为“困惑于”,“缺乏”替换为“匮乏”,“巩固了”替换为“写下生动注脚”。这种舍本逐末的文字肢解式技巧,毁了学生的表达,让学生们厌恶写作。很多学生对议论文的厌恶,就是从这种“套用别人的高级词汇”开始的,不是自然舒服地说自己的话,而是套别人的话才显得高大上,窒息了学生的观点表达欲望。
话语是在有机写作中生成的,读书中积累的,思想中涵养的,而不是找几个高大上的词“现成替换”。再好的语言,也经不住这么“替换”,所谓高级词汇,很容易就成套话空话了。有些学生的作文八股泛滥,语言腐败,就是这种所谓“写作技巧”带来的。
《文心雕龙》说得很清楚,才高者苑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所谓“香草”,可能就是某些营销号说的“高级词汇”了,这是投机取巧的低级积累。刘勰极为鄙视那种没有灵魂地堆砌辞藻,堪称语言腐败,他贬称之为“芜辞滥体”,足以召后来之谤议者:一曰繁,二曰浮,三曰晦。繁者,多征事类,意在铺张;浮者,缘文生情,不关实义;晦者,窜易故训,文理迂回。他将情和理置于远高于辞的位置,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
《文心雕龙》中有写作的技艺、技巧、方法,更有写作之道,这是根本。道是首先,《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旁通而无涯,日用而不匮。文章能够“鼓天下”,不是因为巧言令色,不是耸人听闻,而是“道之文”。刘勰特别重视传统经典,他反对一味追逐新奇,看到一个新东西就去学习,而强调“宗经”,以经为宗:是以往者虽旧,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作为核心知识的“道”能“太山遍雨河润千里”,意思是说:在新事物层出不穷的今天,有资本落伍,有能力不变,积累核心资本和传统基因,将自己的擅长发挥到极致,让新事物回过头来追着你跑。当你在一个专业方向上做到能做的极致,做到精深,那些“新事物”自然会回过来找你,这就叫“往者虽旧,余味日新”。永远追着那些新事物奔跑,多累啊,我们之所以努力,要“闻道”,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让自己可以从容一些,有资本不必逢“新”必追,有能力在积累中保持不被新事物“碾压”的先进性。
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