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
他从来没见过漂浮着的鱼张着嘴，直到现在。
一整个画面只有一条鱼，滥觞着水汽的海面静静地波动着，冲刷着那银白色的躯体。侧翻的肚皮鼓起的纹路上有些许褶皱，半透明的骨架在已然停止鼓动的肚皮内依稀可见，岌岌可危地支撑着大张着的、血色的嘴以及满是骨骼的银白色脑袋。无神的白色眼睛已不知在何时隐了光线，空旷的苍穹间只有银白色的鳞片闪着微弱的光。
他害怕了。
用语文老师的话来讲，这是“不是人类应该出现的情感”在应激性反应之下所造成的泛滥现象。他笑自己教科书读得太多，可一笑过后，这样的画面就自始至终扎根在脑海里，再也出不去了。
他想象着鱼的绝望，想象着那些摇摇欲坠的骨骼是怎样带动鱼鳃进行呼喊，又是怎样奄奄倒下，沉浸在水里溅出最后一个气泡。他想象着鱼那流不动的时间，想象着海蓝色的记忆是怎样从它的脑海里彻底抽离，想象着如海波般绵亘的未来是怎样在这里停止波动与生息，可除了想象，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了。
身旁来了一人，那人跟他不一样，全然不一样。刀削般的脸，倒钩鼻，脸上浑然看不出任何情感。那人走来，在漫天的沙砾里向着那片海域，压抑而凌厉，像刺骨的风。终于，涟漪骤然肆虐着冲刷彼此，像银蓝色的浸满化学试剂的沸液，那人抓起那大鱼的头部，用手破开鱼的骨骼，用一种跳动着繁杂曲线的仪器进行测量。
直到那些细细密密的金属管和函数与折线图表在他的视野里逐渐缩小，他才意识到夜已然悄然逼近，那人拖着那鱼离开了，只有他一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恍惚间他意识到风很冷，却不知道这风来自哪里，他更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人离开前的那一刻，那个时间点上，他亲自参与了一个历史的里程碑。
从那一刻起，陆上文明彻底消亡，伴随着的是仿鱼造鱼，是海底文明鱼形化的产生。自此，海底的所有未知在鱼的作用下向人类开始破壳。自此，一条鱼所象征的不再是鱼。
法汀潜在鱼状的停鱼点里，一时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海底历1000年的停鱼点显得萧瑟冷清，可他知道这是常态，以至于并不孤独。从小到大，他的生活除了鱼，还是鱼。鱼形的建筑，鱼形的站台，鱼形的房屋充斥在他生活的各个角落。黑的鱼，白的鱼，合成金属的鱼，高分子塑料的鱼，无不叫嚣着成为鱼的世界。
据海史记载，1000年前似乎曾经存留一个热闹的陆上世界，却没有人能够证明。确切些说，他们不称彼此为“人”，而是“海底有生者”。他们与真正意义上的人，区别在于心脏，却没有谁可以突围。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的心脏震动频率以每天减缓0.1的1亿次方开始，一直退化至今，而匪夷所思的绝对事实，却在1000年前就成了谜。科学家称这是由于躯体未能适应海底水波频率以及超声波的干扰，而本能性地进行趋同所造成的退化。营养学家称这是由于人类的有生肌体在摄入大量蛋白质以及海洋生物合成物质之后，由于营养过量而造成的退化。但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考虑，海底有生者的心肌结构早已无法重新复原。
正是由于频率的减慢，使海底有生者的社会结构与生态体系在每一秒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高负荷高强度的工作逐渐从海底有生者转向智能机器人的手里，高能量的有机食材逐渐被低营养的合成资源所替代。更重要的是，正是由于这种频率的减缓，使海底有生者的情感在1000年前便开始消耗趋减，对于生活的热情和精力也开始消失。
早在数百年前，“热闹”就已成为最陌生的词汇。社会危机空前严重，这是高度发展之下的海底有生社会无法构建高能量高强度的有机生物结构而造成的结果。于是乎，有生者的经历和回忆开始寥寥无几，有生者的信仰和文脉被消解压碎，这使他们生活着，却在高打压高质疑下不再像一个生命体。
于是乎，“造心”成了当下社会的焦点。而这，却在前一刻的停鱼点成了现实。
一个月前，一则饱和度奇高的、具有鲜丽色感的广告开始在街角出现，并以一天数倍的速度开始扩张。深深浅浅的黄晕在广告的画面上，十多个大字如此醒目：
你，有想过为自己活一次吗？
——停鱼点造心计划中心
15天之后，造心计划的具体措施开始覆盖在原广告之上，并在原广告的范围之上进一步扩大，在光晕下泛着醒目的光：
造心计划中心诚邀一批实验人员，为自己真正的人生画上序章。欢迎来到造心计划中心，开启你的全新之旅。
你将在爱心引导员的带领之下，通过停鱼点巴士前往一座为你打造的水蓝色建筑。在那里，你将与一整片天空相伴度过半年的好梦。在美梦中，老旧迟缓的心脏将被换去，所替换的是我们中心花费88年而打造的强力心脏，心叶的频率超出人体心脏正常频率的50%。通过这样的心脏，你的大脑将被输送智慧值更高的血液，促使你的动手实践能力出现质的提升。更值得期待的是，通过这样的心脏，你会更快地适应高质量高强度的社会大背景，为你的精英成员之梦奠定下第一座里程碑。
如有意愿，欢迎您的光临。
——停鱼点造心计划中心
15分钟之前，被广告深深吸引的法汀决定放下一切，在造心计划的带领之下开启自己的全新人生。他颠簸在赶往停鱼点的水波里，坐在巴士靠窗的座位上歇息，窗外的景物在水波的流转下显得格外恍惚，恍惚到把他牵绊到自己的回忆之中。
他想起了那个在高强度训练之下支撑不住的自己，想起了那个在工作时因精力分散而错误百出的自己，想起了那个在无数个夜里对智能化的钢筋丛林所迷茫的自己。
巴士终于开始游动了。要和过往的自己说再见了吧，法汀想。
法汀醒来的时候，是深夜。
他不知自己已经睡去多久了，更不清楚自己醒来的世界。他坐在一个似病床排列的房间里，周边都是熟睡的人。
窗外是飘着冰碴的水，像货船一角涌下来的白漆。已经是冬天了，法汀想。顺着水看过去，“造心计划制造点”几个大字，在寒风中掉着冰霜。他试图回忆，可翻遍脑海里的所有储存，最早的回忆不过是停鱼点的巴士。
不知当巴士移动了多久之后，引导员递给了所有乘客一颗发蓝的药丸。法汀在先前的广告里早已知道这些淡蓝的小粒子，据说它们一方面可以用来麻醉痛感，成为巩固美梦的基石，另一方面浓缩着半年的食物和水分，确保造心过程中以正常的生命体存活。那时的法汀望着窗外的暮色，吞下了这颗药。再度醒来时，已是现在。
他清楚地知道，这次醒来再睡去之后又是数月，正如引导员所说的那样，由于药剂的超强麻醉效果，一位正常的体验员在半年期间最多只会醒来一次，以保证造心计划的成功率。他似乎听到楼下有什么沙沙作响，但睡意很快来袭，他深知自己不久后就会进入梦境。
只不过迎面走来一个人，让他的意识系统又本能性地维持清醒。偌大的屋子里，清醒的只有那个人和法汀，在一小段时间的寂静之后，法汀决定主动搭话，以缓解过于安静造成的无聊感。不知从何时起，身为海底有生者，他们早已失去了寒暄的能力。
那人就开门见山。
“通过方才的思考，我并不认为造心计划真实存在。第一，造心计划具有局限性。这是一个经济停滞的社会，大多数行业都被机器人尽数占领，人类的财富与经济能力变得岌岌可危。造心计划是全新的科技产品，若是支持这样一个产品从设计、制造、实验、再到生产销售的全过程，所花费的开销必定难以想象。而这样的开销并不是经济危机下任何一个人或一家公司可以负担的。”
法汀没有说话，淡蓝色的光圈像黏稠的蛛网一般将他裹起来，信念的瓦解和信息的震撼将他压成一颗忘记思考的泡沫。当稀薄的空气开始散发出一种浓烈的烟草气息，他才确认他已不在海底了。
海里是点不燃那一小根黄土颜色的烟卷的。
“其二，当下的科技伦理并不支持造心的存在。这是一个科学技术空前发达的社会，人们可以造任何器官，却不能造心。就像人们可以克隆任何动物，却不能克隆人那样。人和心所象征的是一种特殊性，它不能被复刻。若是这样取代，所造成的便是新一轮的社会危机。一个大公司绝不会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而它这么做，甚至将广告这样公之于众，一定有什么利益远高过社会危机所造成的危害。这才是他们宣传行动的根本原因。”
法汀静静地等着一个一个音节从那人的嘴里漏出来，他想喊些什么，想唤醒些什么，萎缩的声带却只能无力地发颤。他在周遭的人群里第一次感知到了孤独。
“对此，我特意留心了这里的所有声响。我发现我们的窗户都被水蓝色的栏杆所封锁。另一方面，我相信你也一定听到了楼下发出的声响，这很有可能是这里的机构利用同样参与实验的同伴，在他们熟睡时，从他们的脑海里获取思想，从躯体上获取细胞，推动其他实验的进程。”
烟卷的气息更浓烈了，他在海水的冰冷里直挺挺地被体内灰烬的炽热穿凿，无法拉起他人，更无法救赎自己。直至他的心被烟卷烧成一个空心的圆，这一刻，他在那人的淡蓝色瞳孔里看清了一条张着嘴的鱼。
“其三，对于广告中提到的大脑将被输送智慧值更高的血液，我认为存在漏洞。一方面，这些智慧血液极有可能藏着一套新的伦理系统，植入我们的大脑，迫使我们支持造心计划。另一方面，相信你也意识到，在醒来之后，我们的记忆出现很大的纰漏，若是造心计划真实存在，那么伴随着的智慧血液将进入我们的大脑，冲刷排挤掉我们原有的记忆存储，以造成我们的记忆短缺，从而让我们趋同于任何人。”
“因此，缺失了记忆的我们，难道不是缺失了自己吗？哪怕是有最高智慧、最发达实验能力的我们，没有自己，又是什么呢。”
“其四，据海史记载，海底文明鱼形化文明的诞生归功于1000年前的那群大鱼，那时的人们在陆地文明濒临灭亡之际，为了潜入海底，对大鱼进行捕杀和精准的测量，才造就了鱼形的世界。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世界观，甚至于我们的价值观，都是建立在那群大鱼之上。我们的频率之所以减缓，我们的情感之所以缺失，不是由于科学，也不是由于营养。而是因为这样的文明，又如何谈得上爱，谈得上心呢。智慧、强度可以修复，唯独情感不能。”
……
“我的精神系统支撑不住我说话了，我得休息。”良久，他说，“但希望你记得我。”那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印章，待法汀回神时，他的手心里已留下了一个水蓝色的指纹印。
法汀想说些什么，可精神系统的涣散，让他在顷刻睡去。他的嘴微张着，像鱼一样。
“恭喜你成为第199个成功实验者，在度过3日的休养之后，新的心脏即将为你输送新的能量，祝你每一天都充实快乐。”
法汀走在人群里，确切地说，是一位不知自己叫法汀的人在人群中穿梭。他忘了所有，所记住的，只有这个水蓝色的指纹印。
“这里曾经出现过这个人吗？”他问引导员。可筛选除了法汀之外的所有指纹后，所有实验成员的指纹都与这指纹印大相径庭。
似乎是因为缺失了疑惑的能力，法汀没有追问。他回到了曾经陪伴他度过半年的房间，躺在床上开始了3天的休养。法汀知道，新换上的心脏将给予他新的智慧，给予他高强度的能力，也给予他新的人生。
对于那个水蓝色的指纹，那个人，法汀想。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会回来。
吴映霏（18岁）浙江省温州中学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