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敏出生于中国造纸之乡——浙江温州泽雅。她是纸农的后代,自小熟悉并参与古法造纸术,青山绿水竹海水碓是她耳濡目染之物,是丰润的滋养,也成为她血液里弥灌的性情、灵感之源泉。
《民间绝色》是周吉敏自觉写作的起始。2009年至2011年间,她尝试走出书斋去乡间行走,去采访年迈的手艺人,以文字和镜头记录泽雅古法造纸、彩石镶嵌、水上台阁、竹编、蓑衣等30项濒临失传的民间技艺。“写作让它们从技到艺,给予它们艺术的审美。”周吉敏说。最终,《民间绝色》获浙江省民间文艺最高奖——“映山红”奖,这也是献给手艺人的赞歌。
一个写作者的内心诉求
由此肇始,周吉敏这一颗热爱民间文艺之心与故乡大地上顽固留存的东西相契、相遇,它们是还未被时间河流蒸发和带走的东西——荒草离离的古道、被谢灵运写入诗中的古塘河以及更多被遮蔽被遗忘的事物。还有温州籍散文家琦君,代表的是瓯越民俗,是乡愁、诗和远方,也是日常生活里最温润绵长的底子。她要以一己之力呵护、保存它们。
从民俗中研究历史,于人文地理中感受时光的深邃与浩瀚,周吉敏的文字里透着光,是行走及省思的产物,是今人与古人的碰撞,也暗含自身精神成长的印记。它温润、内敛、丰厚,有古玉的光泽,让人想起她家乡泽雅山上的古法造纸——从发酵到蒸煮,从捶打到水碓,最终成型的纸张其肌理饱满生动,其厚薄、韧性、光泽宛如艺术品,无可挑剔;文字的诞生过程也是如此,漫游,追溯,省思,观照,推倒,重塑……
2012年至2015年,周吉敏以双脚触碰、亲历瓯海境内的古道,并写下《斜阳外》这本古道之书。荒烟蔓草间,她辨认、丈量古人行走的踪迹,将自己的名字与温州大地上的17条古道写在一起。
作为人类过去时的存在,古道具有辨认历史、追溯过往的功能,既是地理空间的遗存,也是过去与未来的连接之路。如今,它空谷绝响,鲜为人知。
为了找到那条最终的“路”
周吉敏的古道之旅也是回溯之旅,但回溯从来不是为了回溯本身,而是为了找到那条最终的“路”,古人、今人共同走过的痕迹,是文脉,是地理气韵,更是“一个村子集聚、迁徙、新人回归的过程”。
整册《斜阳外》,最美好、最温暖的是关于行走途中草木自然的书写,那似乎是从周吉敏的身体里流淌而出,无须多余修辞,早已触动人心。她的文字让我体悟到什么是有温度的写作,客观之中有自我,冷静之余有体恤,让人产生强烈的融入感,成为那情景交融的一部分。情感永远是写作的触发器。没有情感,一切文字不过是纸上傀儡,大风一吹便烟消云散。
到了《古游录》一书,在书斋和大地之间行走、往返的周吉敏,更多了自由呼吸的空间。她以云的飘荡、水的奔泻、树枝的生长来写作和结构此书。她在南戏、傀儡戏、古寺残存的碑文中找到进入历史通道的“密钥”。她知道既要从事物的表面,也要从事物的深处或厚度去描绘它,更要知其来历和去处。
周吉敏笔下,历史成了可触、可感、可生发的对象,而不是故纸堆里干巴巴的碎片,毫无生命迹象的史料。好像,她有一种抟捏揉搓的本领,或者说她手中握有一件他人孜孜以求的“法器”,足可串联起历史深处的幽微及磅礴,细腻与芜杂,将不可辨认之物准确、清晰地呈现出来,也将不可描述之时空人事累积成一个可能的艺术的样式,以婉转、以细致、以机敏,更以无限的热诚和耐心。
以一己深情来“化用”文献史料
历史文化类散文的书写,最忌以论带史和堆砌史料。对此,周吉敏有自己的思考和写作践行。在我看来,无非是一个字:情。与其他写作者惯用知识记忆来堆垛史料不同,周吉敏以情感,甚至以一己深情来“化用”文献史料,来暗示感受与体验,从而表现某种共通的心境。
她总能将历史尘烟中散乱的时空地图连缀起来,以一种貌似即兴的、漫不经心的方式,将细节、天气、景物以及细微感受嵌入其中,形成一种“漫游”式的书写风格,而落脚点永远在现在、在今天和在此刻。
《隐蔽的李唐血脉》一文中,那个一心想要恢复先祖故宅的李成木老人,奔走十余年,仍一无所获。通过李氏子孙对祖先李集的回忆和寻找,想象和重塑,我们似乎看到写作者的终极意图,即个体如何在血脉迁徙及时间流逝中,认清自我,辨认自我,找到自我。
《古游录》中,文字的华彩更是俯拾即是。字词的质感、语句的韧性以及彼此之间的呼应及融合,是为肌理。周吉敏懂得如何呈现它,文字调性为娓娓道来,节奏则疏密有致、长短交杂,朴素中暗含惊艳。读者总能于寻常表达中读出惊异和陌生感。《古游录》呈现出历史文化散文写作的另一种可能性,它将沉甸甸、化不开的典籍史料分解、融化在叙述推进中,并搜寻精神线索以激活它,增加细节和个人感受,注重展示历史和个人的关系,以及人如何在其中找到归属。它是写作者的精神历险,也是灵魂之旅。周吉敏的来路清晰而一以贯之,由童年山水获得的滋养,慢慢转化为她对故乡大地的深情,于是,所有写作便成了收集美与光亮的旅程。
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