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急急地走在前面,带动了一阵风。
她频频回过头,吵嚷着说去奶奶家的公交车快赶不上了。我却仍是慢慢地走,犹豫,或者迟疑。已是3月,眼前却忽然飘过一丝雪。我望着那丝雪,落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在你的门前,我堆起一个雪人
南方的冬天是少雪的。而重庆的山却使我们踮起脚,可以触摸到冬天。雪是一点一点落下来的,似作闲庭信步,在地上铺就薄薄的一层。缓缓地,一夜一夜的漫长之后,竟然也全白了。白色的枝杈,银灰的空色。
小小的我不顾奶奶的呼喊,逮到一个机会就跑到木屋外面,用脚丈量冬天。
抬起头,望着门前的青石上,也积了轻而柔的雪,像极了高贵的鹅绒枕头,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枕着冬天。
二婶家一片喧哗,原来是她在院前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正用铲子狠狠地拍打结实。小哥哥快乐而着急地跑来跑去,鼻子也像极了雪人脸上的胡萝卜,红红的。
需要一个小雪人代我守候
我忽然想起那枕青石,需要一个小雪人代我守候,以免沉睡的冬天在半夜醒来,哇哇地叫着奶奶。而我的奶奶此刻一定沉睡着,打着呼噜。她只听得见自己孙女特有的声音。
我放开随手抓的两把雪,小心翼翼地把头伸向屋檐。上面的瓦一片一片,我却只用手捧最干净的雪。很快雪人便做好了,下身是双拳大的圆,上身是只有橘子那么大的雪。
橘子?我低着头,仔细凝视着或洁白或透明的雪球,心里生出无限的怜爱。家里没有胡萝卜,我正犹豫着用什么来给它添上笑脸。一下子,像有一股泉水流过全身——橘子皮便是她最好的笑脸。
你拿出一颗糖,一颗甜甜的心
木屋里面又是另一种时光了。银色仅在门口的木板上坐着,屋子里是一片黄澄澄的光,暖暖的,像秋天又像春天。我小心翼翼地跑进去,木门后面有我想要的橘子。我高兴地回过头,而奶奶却站在身后了。
她并不恼我,只是微笑着说不能吃太多,不可以外出玩耍,然后把我连人带橘子一起拎进了火柜里。打开方脑壳儿的电视,又捧出许多只有过年才吃的糖果,她却总是忙着,让我好奇大人哪里有那么多事情呢?
室内越温暖,室外便越暗。奶奶终于和我一起坐在火柜里,手里却还是不肯停下,好像在打粉色的毛线鞋吧,嘴里继续着不要出去、太冷的碎碎念。
于是我和她说起我的雪人,我和她讲我看见的冬天:冬天很美,纯洁得想叫人抱一抱。但却又怕把她弄醒,于是堆了雪人守夜,可它还需要橘子一样的笑脸。
奶奶又好笑又吃惊地看着我,停下了手里为我做的毛线活,答应明天中午可以出去一小会儿。而这时候门响了,是二婶进来了。一脸的寒冷和水汽,映着灯光,或许是雪化的水珠吧。
我并不在意熟人的到来,高兴地一会儿吃糖,一会儿看电视,一会儿钻进火柜里。紫红色的毯子盖在头上,里面黑黑的,而炭火们却抱在一起,发着讲不出颜色的光,很温暖,就和口袋里未融化的糖果一样。隐约听见她们提到了我的名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我盯着炭火,选择专心听自己怦怦的心跳。
雪人没有笑,一直没有作声
不记得那天怎么睡的了,仿佛火在一点一点变暗,最后变成了雪人的笑脸。而大人们还在讲着,声音一点一点变小了。
我醒来时安然地躺在木床上,身边空空的,奶奶已经起来了。火柜里又是一盆旺旺的火,我剥着橘子,一个,两个,然后把橘子皮放在从灶头拾来的透明塑料口袋里,等待着雪光再到屋前坐。
等待的日子仿佛特别特别长,真的就想这样跑出去啊!但我还是乖乖地等着,坐着。
早饭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问正在洗碗的奶奶,我可以出去了吗?“可以呀。”我本能地想听到这样的回答。而耳朵反馈说,“是明天呀!”
于是明天又明天,橘子皮一点一点变得干瘪,在火柜里放着,散出阵阵的香。奶奶说,雪人也在一天一天长大,等春天到了,它们就会遇见最美的颜色,变成更好的自己。
原来明天以春天为期,我温驯地点点头,认真地数着奶奶或自己剥的橘子皮,期待着春天的相遇,许诺着无数次再见。
直到母亲的忽然到来,说开学的日子近了。太阳很好,该回家了。
哦,春天到了吗?我跑出木屋看见一个很大很大的太阳。山又变成黛色,屋檐下的水一滴一滴地落,门前的大石青青的,只有些水光在闪烁。
“奶奶,雪人呢?”我直视着太阳,想哭又迷惑,想着再也不要回来了。
直到春天的骄阳,把它融化干净
木屋又在眼前,我到底还是回来了。它沧桑了许多,黑瓦泛出微微的白,院前的两侧则是满眼的青苔,叫人担心会不会摔倒。
母亲走在前面,而我踌躇着,不愿进去。别过头,看见二婶在自家的院子里择菜,于是那个红鼻子男孩儿又跃然心头了。“哥哥怎么样了?”我微笑着。她一怔,抬着头露出复杂的凝色,极光亮却又极暗淡。
母亲尴尬地打了招呼,快速地拉我走了。她对我说:堆雪人的男娃走失了,那年下了好大的雪,二婶连夜发了疯似的找,却连鞋印子也没找着,不是还上了咱家去吗?
我定在那里,忽然明白二婶那年脸上的,不是雪。我忽然懂得,我欠奶奶很多很多次再见,于是开始跑,想要跑过时间,想要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人在哪里呢,心在哪里呢
奶奶病重躺在床上。我慢慢地走近,竟忽然觉得不认识了。没有丰满的慈祥和记忆的轮廓,骨瘦如柴的老人挣扎着起来,原来小小的木床添上一床又一床的被子,却仿佛大了许多。
“妹,你归屋了,我在等你嘞。还能走的时候,我就经常带把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看天上的云,云就变成你们的样子,和我讲话。后来走不动了,我就躺在床上想云,想你们都在做哪样。”
“村里头的老人家一个个都走了,这回,怕是要轮到我了。山里头春天的时候会长出好多草,风一吹,就成为天上的云啦。”
“担心你和你父母,他们爱热闹,你爱吃拿橘子皮熏的腊肉。等他们老的时候你一定要经常回去看哈。对他们好点,他们当初养你不容易,受不了这份冷清,也是看不懂天上的云。我还悄悄地给你留了点腊肉放在柜子头,是拿橘子皮熏的,莫给别个晓得。”
“妹莫哭啊,以后想我的时候你就看天上的云,我也看你们……”
小小的泪潭边,只有蜜蜂
我点着头,却早已泪流满面。时光一点点汇聚起来,从幼儿园到中学,从童年到少年,拼成一幅东边日出西边雨的画卷。小学时我如何不知道父母是为我好,只是我一直着眼于那些表面的小事,而忽略了亲人对我的爱。幼年时我如何不知道奶奶的话,只是面临着满天的云,我却死盯着地上的水不放!
只是面临着温暖的太阳,我却坚守着心中的寒冷。只是因为我不能理解,所以坚信那是谎言。只是站在晴与雨的中间,我背对太阳,选择了雨的一面!
离开的路上,我看见那丝雪落到了一方矮矮的坟墓边。青了苦草,于是蜜蜂在白花处环绕。太阳大大的,一朵流云闲定,像极了小小的雪人,凝视着那年的遇见。
我跑上前,挽了挽母亲的手。忽然发现母亲其实走得很慢,慢得像天上的云。别过头,我想要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却看见风又吹白了几缕青丝,飘起一丝雪。
刘琴(23岁,苗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