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来盒饺子!芳华刚蒸好的,热乎着哩!”常河从背包里拿出饭盒递给老杨。
“哎!得嘞,替我谢谢嫂子。”老杨往铁塔外瞅了眼,嘟囔着,“今儿夜色可真怪。”
“可不嘛。”常河也往塔外瞅了眼,轻薄的雾,早已将夜幕的星色擦得模糊。
“那我先走了,孩子们还盼着她们的新年礼物哩!你自个儿小心点啊。”老杨嘱咐道。
“得嘞!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吧。”常河开始准备今晚的工作。
瞭望员这份工作并不简单,常河仿佛是这片林子的哨兵,需要时刻记录风向,湿度等,只要一发现火情,便需要立刻汇报。工作的环境更是暗藏危机,他已经好几次巡逻时碰见几头黑熊跟着他,每次都把他吓得不轻。即便是待在塔上,也免不了狂风的攻击,若是遇到恶劣天气,雷雨交加,狂风震得塔身摇摇晃晃。
柔软的月光铺在铁塔外,闪着锈红色的光。这个瞭望塔投入使用已有5年的寿命了,常河在3年前便登上这塔,见证了它银白的外漆被风雨渐渐地侵蚀得锈迹斑斑,似乎常河身体里的器件也被风雨渐渐磨损。
夜幕下的小兴安岭,因为有了常河的守望,万物静谧地舒睡着,呼吸柔和恬静。
倘若是明朗的夜空,常河便趴在瞭望台上,眺望着满月的月光,这月儿仿佛是通往人间的一扇窗,常河的母亲在另一头为他夜晚的工作点了盏灯。他努力回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一次次回想起往年除夕,大家在餐桌上洋溢着笑容,心里总会泛起失落感。常河的母亲桂兰在20岁那年,便把自己献给了小兴安岭,在岗位上兢兢业业,也正因此,每晚桂兰回到家时,孩子们都已经熟睡,孩子们醒来时,自己却早已在赴岗的路上。在常河19岁那年,桂兰因抢救林场,被大火吞没,她离开时仅仅给常河留下一套还未来得及洗的工作服。
常河在两年前仲夏的一个黄昏搜查林场时,遇到了前来拍摄纪录片的女孩儿李芳华,两人因情投意合开始相爱,一年前的深秋,芳华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可把常河乐坏了,逢人就说媳妇生了对龙凤胎,就连偶尔停留在塔边休息的白鸽也不放过。
芳华与儿女出院后的第二天,常河便驾车回老家打算把父亲常青接回家里,帮芳华照顾孩子,陪陪孩子。
“河啊,回去后好好跟爸说,这么多年的心结,终究要解开的呀。”芳华担心着。
“嗯……我会的……希望吧。”常河内心忐忑不安。
5年前的那场火灾,带走了常河的母爱,也带走了父亲的一生挚爱,在那之后,常青便一直留在老家,坚守着那份忠诚。当父亲常青听到常河要继承母业的决定后大发雷霆。
“只要我一天还活在这世上,我就不允许你去,你是不是忘了你妈妈怎么走的!”常青捂着胸口怒吼着。
“爸,你怎么这么犟啊!妈妈是那片林子的哨兵,她倒下了,我就该继续承担起这份责任,我知道这……”
“你闭嘴!这事由不得你,我已经失去你妈妈了,不想再失去你,你要是敢去,今后这个家和你不再有联系。”常青打断常河,拍得桌子直发响。
常青是镇子里出了名的好父亲,对妻子疼爱有加,对孩子们也是从不打骂,甚至事事都顺着孩子们。可今天的父亲却把大家都吓坏了。
“我心意已决,母亲未完成的事业,必须由我来完成,对不起了爸爸。”常河毅然转身离去。
常青倚着沙发,沉下脸来一言不发,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之后,常河与父亲的关系就渐行渐远,他曾再次尝试用短信向父亲解释这么做的缘由,可收到的只有一个感叹号——父亲早已把他拉黑。即便是过年回家,父亲也一直沉着脸,“赶紧吃完年夜饭就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但每次常河离家前,总是会收到姐姐常溪给的红包。
“别把爸的话放在心上,气话罢了,爸这边你别担心,我们会照顾好他的,你放心工作。”常溪安慰道,递给常河一沓钱,“这是爸悄悄托我交给你的,还不让我和你说。”
“嗯!跟爸说,我……我一直爱着他。”常河忍着泪水离去。
虽然距离与父亲发生争吵已经过去了5年,常河在路上仍然心神不定,但他内心已经坚定,这次一定要解开这捆绑多年的心结。
回到老家,常溪出来迎接。
“来了,芳华这么久没见又变好看了哩!”
“爸呢?”常河卸下年货。
“在书房里呢,快进来吧!年夜饭也快好了。”
常河牵着芳华,内心忐忑不安地走进书房,常青正批改着学生的作业。
“爸,我回来了。”
常青冷漠地把脸转过来,正准备说什么,但看见了芳华后,又迎笑“芳华来了呀!快进来坐。”
“爸,常河有事和您说,我就先不坐了,我去厨房搭把手吧。”说完芳华便和常溪去了厨房。
书房里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爸,有个好消息,芳华生了对龙凤胎!”常河激动地说。
常青一直在批改的笔突然停住,面色缓和了少许。
“所以,我和芳华都希望你能回去城里住,这样你也可以陪陪孩子们,爸……你看怎么样?”
常青抬起一直低着的头,看了眼常河,“我同意回去,但是为了照顾芳华和孩子们,而不是我原谅你了。”
那晚的烟火极度绚烂,点亮了漆黑的天幕,就连年夜饭也不同往年,氛围欢快,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意。常河比任何人都高兴,他内心知道,虽然还未得到父亲谅解,但起码父亲已经愿意再次走进自己的生活。
又一年暖春,晨曦渐渐晕染开山间的薄雾,知更鸟滑行在云间啼鸣,和煦的春风衔来春意停留在小兴安岭,漫山遍野的暖意盛开在常河的心底里。
他像往常一样,做好换班的准备,整理好资料,来到瞭望台,望着那快溢出眼角的绿,望着远处被春风泛起微波的桃源湖,他幻想着今年春节领着孩子们和父亲在湖边漫步的情景,满脸笑意。
突然,常河眼前一黑,摔倒在了瞭望台边……
手术室的灯牌灭了,医生走了出来,“谁是病人的家属,麻烦过来一下。”
“是这样的。”医生拿出一份检测报告递给芳华,“病人情况不太乐观,估计是因为长期的饮食不规律以及过度疲劳导致的胃癌,目前……”
“什么!胃癌?”芳华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内心撕扯般的疼痛。
老杨也一下子怔住了,“医……医生这不可能吧,是不是结果错了啊!”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家属们,你们先冷静一下,很抱歉,结果并没有错。你们先别担心,还是有机会的,只要病人肯接受化疗。”
芳华眼前一片模糊,耳边也在嗡嗡作响。
……
病床上的常河,被化疗折磨得极度憔悴,细细碎碎的阳光洒落在一旁芳华的发梢间,隐约可以看见几根银丝。
常河抱着两个孩子,笑意挂满极度消瘦的脸颊,“小宝贝,叫爸爸,爸……爸!”两个孩子看了看常河,咯咯地笑着,牙牙学语“爸……爸。”
芳华见状,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一个明朗的夜晚,月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常河的手里,病房的门开了,是常青,颤颤巍巍地走进来。
“爸,你来了。”常河艰难地坐起来。
常青坐下来,眼里不再是以往的锐利,湿湿的。“孩子呀,你怎么这么傻,一个人在外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说着常青眼眶打滚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孩子你要坚强啊!一切都会过去的,都怪爸,你说我犟什么啊!但凡我对你再多一点关心,也不至于……”
常河一把抱住常青,父亲滚烫的泪水洒落在他的肩上,“爸,这不怪你,对不起,我不能给你尽孝了,对不起……”
子夜,父亲在他的怀里安稳地睡着了,他抱着父亲,就像小时候父亲哄着他睡一样,轻轻地唱着童谣,他看向窗外,月亮正挂在夜幕上,那样地素白。
……
半年后,常河还是没能战胜癌症,离开了人世,常青坐在常河的墓边,“孩子呀!累了吧,放心去找妈妈吧,小兴安岭呀,在你和妈妈的守护下,万物都恬静地生活着哩……”那一刻,常青的泪水如泉水般涌出。
老杨登上瞭望塔,整理着常河的物件,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又井井有条地记录着每一天的小兴安岭。笔记本里突然掉出一张还未来得及寄回家去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一首常河写的诗:
月儿啊遥远彼端的
一扇窗
那头儿的人啊
透过它为这头儿
沉浮于人间烟火的亲人
点了盏灯
老杨往窗外看了看,漆黑的夜幕上,有颗星星在闪烁着。
湛博添(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