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作为一种探索心灵深处的手段,写作既涵盖了作家东西所说的“听见心灵深处的秘密”,也如作家彭程所说的,是一项需要毕生投入和努力的劳动。通过写作,我们可以一窥内心的深邃与广阔,感受个人经验的独特与共鸣,鼓励我们不断挖掘内心的宝藏,用文字去触摸世界、感知人生。
——《中国青年作家报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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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程:写作是毕生的劳动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郑欣宜 记者 周伟
“写作是需要用毕生时间从事的劳动,要像过去手工时代的一个木匠,技艺在不断制造家具的过程中提高,要像一名戏曲演员,每天都要吊嗓子练身段。不要总想着讨巧,写作没有捷径,不能寄望于灵感的频频闪现,或者说灵感也钟情于诚笃的劳动者。”数十年如一日在写作上持续耕耘,作家彭程以随性自然又充满诗意与哲思的笔触,在散文创作领域深深扎根。
2021年出版的系列散文集《心的方向》《阅读的季节》《大地的泉眼》,汇集了彭程多年来游历、阅读、感受和思考中写下的文章,这也是他对文学创作的一次梳理。在跋文中,彭程写道:“这些作品中所描绘的都是属于我的生活,我既是参与者也是观察者。这些生活所散发出的气息,宏大又精微。它们裹挟了我,成为我的精神情感生活的塑造者。”
于平中见奇,在鲜活的感性中透出理性的思辨,也正是彭程散文的最大特色。《漂泊的屋顶》《远处的墓碑》等作品,无一不是在对日常的叙述中,将平凡的外物内化为独特、细腻的生命体验。
彭程认为自己并非高产的作家,“但日积月累,也先后出版了10多本集子,这是坚持不懈的结果”。他将写作看成是一场毕生的劳动,“我相信价值是劳动量的凝结,付出心血汗水的多少,决定了作品的质地成色”。
文学写作的“诗与真”
谈起与文学的缘分,彭程至今记得,十一二岁时,他在县城新华书店中买到了一本浩然所著的《幼苗集》,自此便敲响了心中文学世界的那扇大门。“我在农村生活了五六年,这本书里描绘的也是华北地区的农村,因此读来感到十分亲切。童年的感觉最为敏锐,因此对那段生活的印象格外深刻,我写作中的一些题材,像对大自然的倾心,应该说是在那时埋下的种子。”
少年时代,所能接触到的一切文学作品都成为了彭程的精神养料,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并踏上了写作之路。1980年,彭程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光明日报社,忙碌工作中,他选择以散文描绘丰富的人生经历与独特的生命体验。
“写作也是一种因缘际会,开始时从某一种文体下手,后来就形成惯性,专注于这种文体。”在彭程看来,散文是一种最为自由的文体。小说需有人物、故事和结构,诗歌讲求意向和节奏,而散文相对而言所受限制更少,进入门槛更低,但也“易写而难攻”,写出深度,并不容易。
在彭程心中,凡是好作品都有一个“公约数”,即要符合文学的根本标准——要么是情感的真挚,要么是思想的深刻。
“文学不是技术,不遵循线性发展的规律,并非越向后越好,作品生命力取决于其拥有本质的程度。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今天仍然要读诗经和楚辞,读乐府诗和古诗十九首。”
彭程认为,文学表达的内容尽管丰富浩渺,但概括来看,都不出乎感性和理性、情感和思考的范畴。他将这两大范畴提炼为“诗与真”,而写作就是在由这两种维度所构成的浩大空间中驰骋思绪,二者各自有着自己的广阔丰饶,在大多数情形下也彼此相连、相互交融,仿佛一条色谱带上渐次过渡的不同色彩。
“同时,事物构成的本质属性,也要求写作者具备一种整体性的目光。对现象的关注早晚会引向对本质的探求,诗意飞扬的尽头会沉淀理性的结晶。这种万物联系的观念,会驱使一个写作者逐渐走入广阔的地域,而不肯长久地居于一隅。”彭程说。
在广阔的写作领域自由漫步
从乡野到都市,从自然风光到人文景观,彭程的散文在关注当下的同时也时常遥望历史烟云,他并不拘泥于某一特定题材,凡是生活所及之处都能成为写作的灵感。他谦虚地称,自己不属于个性鲜明的写作者,也“有点不情愿驻足在某个专门的题材领域”。
“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令人感兴趣的地方不少,触动常有,我很想尽量多说出来,就像一个被父母带着去动物园的孩子,本来说好了去熊猫馆,经过狮虎山时,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彭程说,“随着生活经验的扩展,我愈发意识到,个人选择什么并不完全按照自己的设计,而毋宁说经常会受到外在力量的支配,脚下的道路时常拐弯分岔。那么,就不妨坦然地跟从随机性的脚步,听从命运的安排,随物赋形,来表达置身其间的感受。不同的境有不同的色相,生出不同的念想。但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应该努力探索,说出自己的证悟,尽可能多地凸显出主体性、个人化。”
对彭程而言,自身的散文写作历程并没有明确的阶段性划分,作品中的大部分主题在写作早期就已有涉及,而此后的写作,很大程度是对这些主题的拓展,和在宽度和深度上的进一步开掘。“仿佛是音乐中一段旋律的不同变奏。年龄和阅历的增加,会让人对同样的事物不断产生出新的认识,赋予它们更为丰富庞杂的色彩和意味。”
彭程以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形容这种写作上的深化:“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同样是听雨,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里,感觉和心情却大为不同,写作也是一样。又像有人谈到不同年龄的人读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感受:少年人看了会发笑,中年人看了会沉思,老年人看了却想哭,“人生的复杂况味,读来令人感慨系之”。
坚持“有难度的写作”
在《写作的难度》一文中,彭程指出:“一个好的作家,一个能够让人对其创造力的不断更新抱有信心的作家,在其作品中,应该总是不断地呈现出某种新的东西。也就是说,他总在自我超越。”文学创作要为作品赋予具有新鲜感的内涵或层面,散文写作同样要向深处发掘,为此,他提出了“有难度的写作”。
彭程介绍,从写作者的角度看,“难度”通常是构思和写作中的滞涩阻碍之感,而不是那种一泻千里式的流畅顺滑;而作为接受者,则体现为从阅读中感受到的某种新质,这使得该作品与众多同类之作有了明显的分别。
“对于一个写作者,人云亦云,说别人说过无数次的话固然没有意思,一再重复自己同样不好,哪怕它最初说出时曾经让人眼前一亮。因此在每一次写作中,都应该抱着有所创新的念头,哪怕只能够落实一点点,哪怕只是体现为细枝末节。它们可以是情绪体验的某种新鲜之感,也可以是诉诸理性沉思的一道闪光。”彭程说。
彭程认为,“难度”还包括给内容以恰当的形式,“应该努力找寻到相适应的叙述语调,分别体现为结构、节奏、语言等诸多方面。如此种种,做到其中的一种都不无困难,如果能够更多,那简直要说是上苍的格外眷顾了。这样就会形成属于作者自己的特点,所谓标志性或者辨识度”。
彭程指出,不论是在一部具体作品的创作中,还是在整个写作生涯中,“难度”始终存在。出于积习或惰性,写作者往往会有意或无意地为自己造出一个窠臼,让写作停留在“舒适区”,但若想提升,就必须要懂得“突围”。“这一点有难度,即便意识到了也未必能做到,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写作是一桩带有悲剧色彩的行为。”彭程说。
谈及持续写作的动力,彭程首先提到了“热爱”,“坚持做下去主要是因为喜欢做这件事情,享受写作带给灵魂的安适之感”。经由写作,借助语言,能够更好地认识社会和生活,也能够让人生的步伐迈得更为坚实。他还尤其看中写作的疗愈功能,“很大程度上,正是写作将我从苦难遭遇中拯救出来,获得了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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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听见心灵深处的秘密
马浩然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谢宛霏
作家东西透过社会表象挖掘人性深处的秘密,窥见繁盛现实下人们日渐荒凉的心灵。他在长篇小说《回响》中以案件启笔,推理和心理交织,串联起社会与家庭两面,在破解案件与情感谜团的途中不断追问、探寻,抽丝剥茧,洞幽烛微,从现实的光影中揭露人心的复杂,深入解析主角冉咚咚陷于现实困境背后存在的隐秘心灵危机。
2023年,在浙江乌镇举办的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上,东西的《回响》荣获茅盾文学奖。正如颁奖词所称,东西的《回响》以富于认识和表现能力的艺术形式,探索当代城市生活的精神状况。在阅读中,我们跟随冉咚咚的脚步去探寻案件、情感与自我的真相,也与时代和心灵展开对话,“有力地求证和确认我们生活的基石:真实、理解、爱和正义”。
心灵是现实的回音
在东西看来,探索人的内心就像“写现实在河里的倒影”,他很早便想写一个这样的情感故事,却因想法单薄、缺乏新意陷入困境,在经过4年不断尝试、推翻重来后,《回响》诞生了。他在小说中大胆地在感情线基础上增加了一条刑侦线,形成刑侦案件与家庭婚姻双线交织的特别格局,这是他首次尝试“推理+心理”的写作手法。同时,他采用“对位法”,在奇数章节快速推进案件情节,在偶数章剖析人物内心,两条线相互影响,相互铺垫,丰富故事的叙事层次,形成了“回响”的效果。
标题中的“回响”不仅体现在小说结构中,更体现在对人物内心的深挖。东西曾说,“心灵是现实的镜子或者说投射”,人的情绪受外部现实影响,也反作用于现实。在两条侦破明线的下面,其实还隐藏了一条自我侦破线。冉咚咚作为一名理性至上的警察,可以敏锐地捕捉案件的蛛丝马迹,堪称冷酷地从人性弱点入手去还原案件真相、追查凶手。但在生活中的她敏感又多疑,得知丈夫背着她“开房”,她的感性压过理性,开始不断地质问、怀疑丈夫的真心。透过冉咚咚执着侦破凶案、侦破丈夫爱不爱自己的艰难过程,我们能听见她内心挣扎的“回响”,心灵的动荡驱使着她在这样两种对立思维拉扯下寻求平衡,看清自己的内心。
“我喜欢这个人物,因为她是完整的真实的,是爱情的理想主义者。”东西喜欢冉咚咚感性的部分,不同于冷冰冰的理性,感性是鲜活的、有温度的,可能有时变得歪曲、偏执,但它却是“爱”的最深刻体现。看似矛盾的刻画背后是人性复杂的真实体现,人物在东西的笔下迸发出鲜活的生命力。东西将主人公内心世界那些因为不同的生活面向所赋予的看似无法自洽的内容展现出来,使他塑造的人物更加立体的同时,也启迪着读者的心灵。
东西曾在《要人物,亲爱的》中阐述过自己对于小说中人物作用的理解:“文学作品中缺的不是人物,而是缺那些解剖我们生活和心灵的标本。”在他看来,人物的行为举止是心理动机的映射,他希望借由小说人物的塑造深入探索人物内心、解析社会心理,从《后悔录》便开始了对“向内写”的尝试。“‘向内写’也许是写作者的富矿,心灵远比天空宽广。”每一次写人物,东西都试图找到他(她)的独特性与普遍性,他认为只有这样,塑造的人物才有可能成为我们向内思考的锚点,从而更好地解读我们的生活和心灵。
热爱永远是排第一位的老师
“写作的过程就是不断跨越困难的过程。”东西坦言,想要将推理与心理两个与传统文学较为迥异的领域融入小说创作之中,写作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几乎是一个接一个。除了常见的逻辑、台词、细节问题,推理和心理知识储备的缺乏让写作格外不畅,有时甚至写了上句没下句。若是常人,可能会选择放弃或是质疑自己的决定,但他却认为“这是写作的特性也是它的乐趣”“没有困难的写作是格式化的写作”,他不停地分泌“胃酸”——完善知识储备,享受着一边写作一边解决困难的乐趣。
东西在创作《回响》过程中对心理学知识的学习和理解,帮助他从文学与心理学角度共同构建对小说中人物形象的理解,小说中的许多人物的心理活动及其运作机制都是来源于现实生活的,并且有具体的理论支撑,这赋予了小说真实的质感。与此同时,东西谈到自己“也在反过来向这本书学习”,这帮助他打开心灵,将对书中的人物个性特征与行事逻辑的理解应用到现实生活,让他能够心平气和地站在任何一个人的角度去理解事情和问题。那些过去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在角度转换之后被赋予了合理性,那些曾经以为不可化解的矛盾也迎刃而解,给他带来了生活与心灵的平静。
“写作就像挖井,就像挖煤、挖矿,我用的是笨办法,就是在大家司空见惯的地方挖开一个口子,然后埋头往下挖,直到挖出我想要的主题。”东西所说的笨办法实际上可以用两个词概括:专注、坚持。多年来,东西一直坚持探索人物内心秘密的创作,他的同类题材作品《耳光响亮》《后悔录》也都曾角逐茅盾文学奖,但都铩羽而归。直至《回响》问世,他凭借多年的坚持与积淀,不断地改变、突破,终于在这一领域闯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长久的专注与坚持背后,支撑着东西的是热爱。在当今时代,不包括网络小说的情况下,每年仍有近万部长篇小说产出。作者未成名前,写作收入并不高,且生活日新月异,小说创作难以跟上生活的步伐,坚持写作似乎是件困难的事。“坚持写作的人一定是热爱写作的人,热爱永远是排第一位的老师。”他坦然承认创作的现实困境,除了热爱,有时我们找不到更好的写作理由。但他依然热切地鼓励热爱写作的青年创作者坚持下去,以现有作品为标杆,坚持他们的理想,写他们想写的东西,那长篇小说的写作就会有希望。
“文学是写人的,是写人心的。作家要观照所处时代的社会和问题,呈现真实的生活和思考,才能让作品有力量。”东西认为热爱写作的同时,也要热爱生活。他希望青年创作者能够关注现实、关心他人,通过对当今时代社会生活中人与事的细致观察,将我们的亲眼所见、内心所感倾注到作品创作中,这样我们的作品才是接地气的、有温度的、能够打动人的。正如东西所说,只有写作者的心灵与现实发生化学反应,他们的作品才会与读者产生化学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