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岗换上翠绿的新装,杨柳吐绿,和煦的春风一夜间吹绿了一望无际的麦田。阿敏迈出家门,奔向河堤,他昂起头,跌跌撞撞地追撵着风筝。阿敏知道,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许多年。
阿敏的病是从右脚开始的,一日较一日重,起初,阿敏并不在意。每日傍晚,他来来回回穿梭于河堤长廊,堤岸绿草茵茵,清风飒然,空旷寂静,阿敏眷恋着这方土地。不过几日,阿敏的右腿像是吊上了秤砣,抬起来稍显吃力。父亲察觉到了什么:“阿敏,整日不见你出来,有什么事情?”阿敏急切,却又故作镇定:“爸,最近训练量大,休息几天就好了。”父亲撩开阿敏的刘海,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那就好好休息。”没几天,阿敏发现右脚开始溃烂生疮,红肿之处,艳若桃李。他套上棉裤,想下床走动。不料,上一秒刚离开床沿,下一秒便瘫在了地上。他吃力地举起鸡毛掸子,朝柜子叩打,弱弱地喊:“爸,爸。”父亲赶来抱起他,将他放在四轮木车上,朝县医院奔去。检查结果出来了,县医院的医生给出了意见:建议到上一级医院医治。“阿敏,我们明天就去市里大医院。”父亲说。阿敏的眼角噙着泪花,将头重重地磕在了中庭的大石柱上。父亲旋即将阿敏的头揽在自己的怀里,坐倒在大青石板上,两个干瘦的男人,艰难地撑起了一撇一捺。父亲泪如雨下,不断央求着阿敏。
阿敏的病愈发严重,只能斜躺,若稍一扭动、弯压,便有一股子钻心的痛。父亲被医生叫去办公室,给阿敏的腿判了死刑,只得截肢保命。父亲心中隐有一丝希望,恐惧充斥着他的早已深陷下去的眼眸:“实在没有办法了吗?”医生摇头,希望仿佛连枝的枯叶无尽地周旋,山岗里的风倏忽一荡,叶就翩翩而落了。阿敏见父亲走出诊室,嗫嚅着问:“爸……爸……”父亲说:“无大碍,养病就好。”阿敏佯装镇定,父亲则背起他:“如果阿敏不长大就好了。”
阿敏躲在父亲的肩头,歌声悠然: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阿敏问父亲:“爸,你在想什么?”“还记得你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吗?那时候你要一件浅蓝色衬衫,家里没有,我将唯一一件白色衬衫给你染了,你哭着跑了第一名。还有一回,我送你去参加县上长跑比赛,你用奖杯换来的钱给爸买了一双鞋。爸愧对你了。”
父亲就这样背着阿敏,静静地走着。院外玉兰花正开,雪白的花瓣或紧或松聚簇成一朵花苞。朵朵玉兰,娇柔妩媚,又合拢成一个蓬松的大雪堆,袅娜圆润,脉脉含情。
阿敏与父亲坐在石凳上,忽然看见院内正有人放起风筝。阿敏搂住父亲的肩,俏皮地说:“还记得你是怎么训练我跑步的吗?你牵着风筝跑,我追风筝,它的线太长了,我永远也追不上。”父亲望着阿敏:“爸抱着你,背着你,推着你,一起去追风筝。”父亲的声音极亮,阿敏若有所思。
手术前,父亲特意找人制了一架轮椅,他用砂纸打磨,机械抛光,轮椅上下,通体灰色。阿敏被推出手术室,父亲撩起他的刘海,摸着他惨白的额头,强颜欢笑:“好孩子,都好着呢。”手术后,阿敏昏迷了3天,右腿截断处创面渗液,感染严重。半个月内,阿敏时常被护士推进诊室,回病房时阿敏总笑盈盈的,一对酒窝盛满阳光。与阿敏同龄的护士们,轮流为阿敏讲笑话,唠嗑解闷。他们不知道的是,阿敏的父亲闭口不谈儿子的伤口,只是蹲坐在厕所门口,一根接一根抽着便宜的卷烟。他一直凝视着走廊的尽头,倘若护士走出病房,即使卷烟只烧下去一半,他也会掐灭,丢进桶中。临进病房前,他将胸前仅有的一颗纽扣扣好。阿敏问:“爸,你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就在门外,医生刚叫爸了。”“医生说咱们啥时候回家?”“快了,再等几天。”阿敏扭过头去,余光撞见了窗外的玉兰,撞见了春天。“玉兰真美!”他轻轻地说,仿佛美渐渐疏远了他,疏远了他的父亲。
阿敏坐在父亲打磨过的轮椅上,出院了。回家的小径,草长莺飞,绿树繁花,一溪清流逶迤而去,河水汩汩,柔柔柳枝浮在水面,犹如丝带,飘飘扬扬。
“爸,我们回家做风筝,去后山放风筝吧!”“好,做风筝。”竹骨裱糊上纸,不透一丝风儿,挂坠酒葫芦做风铃,后尾系住长长的丝带。父亲推着阿敏出门了。他将线绳绑在风筝上,扯出好远,置放在阿敏后方,籆子交给阿敏。他一路推着阿敏,风筝飘飘摇摇,翩然而起。阿敏笑了,春风拂面,美得无与伦比。这一刻,阿敏已经忘却自己是一个病人,他仿佛看见一个少年,正竭尽全力地追赶着风筝,那个少年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几年间,每每春日,父亲总会推着阿敏去往不同的地方放风筝,趁阿敏兴致正高,父亲邀请周围的人,同阿敏的风筝比拼。阿敏一手转轮,一手放线,父亲站定一旁,静默良久。阿敏会独自转轮后,学校是他必去的地方,来来往往的长跑队员常常会看见一个男孩,独自转动轮椅,在栅栏边看着他们奔跑,一待就是整整一天。春日的晚霞如梦如幻,浸染了天幕。父亲赶工回来,见阿敏不在,即刻转身寻找阿敏。他知道,学校的操场上,曾几何时也有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身穿运动服,迎着风,追云逐月。休学结束后,父亲推着阿敏回到熟悉的学校,阿敏向父亲讲述着校园里的一草一木,一碑一石,他将在这里接续着梦,发芽,长叶,而后,开花,结果。
大学毕业时,阿敏凭借出色的成绩被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录取。渴望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的阿敏,选择了假肢。他为了消除残肢上位关节的挛缩,为了消除残肢负重,默默地接受着训练和治疗。假肢厚重,父亲吃力地搀扶起阿敏,说:“孩子,别折磨自己了。”阿敏让父亲将他扶到桌子旁,说:“爸,你瞧,我都站起来了。”父亲眼角的一滴滴泪,顺着沟壑纵横的颜面,伴着哽咽声,无声无息地滑向了地板。
“爸,我都站起来了,你还哭呢。”“爸没哭,爸高兴。”阿敏明白,他失去的一条腿换来了父亲无数个不眠的日夜,那吞噬血液、吞噬精气的病魔早已让他的父亲步履蹒跚,青鬓成霜。
阿敏38岁那年,回乡设厂,全县第一家残疾人相框工艺制品公司建成。在与父亲交流沟通后,阿敏只招录残障人士入厂工作。阿敏全身心投入,自学哑语、盲文,在他的努力下,相框工艺制品服务周边大小影城、商场,为残障人士提供了充足的岗位。父亲欣慰地说:“若干年后,我也能告诉你娘,孩子有出息了。”阿敏唤父亲去放风筝,风筝之上,阿敏款款书写:我是山岗的小溪里/摇着轮椅的浪花/我是石砾缝中/新开出的嫩芽/伴虫鸣喁喁/我安然入睡/伴清风徐徐/我笑着醒来。
“娘会看见我写的诗吗?”“一定会的。记得小时候,你娘说,肚子里的你总喜欢写诗,翻来覆去,让她总是不得安宁。”阿敏莞尔,想起难产而去的母亲,他将风筝的线放尽,登时,风筝飞远了,缠缠绵绵的线划过阿敏和父亲的发梢。阿敏拉着父亲的手,凝视着风筝,直到黄昏,时间仿佛静止。一弯新月悄悄升起,密密麻麻的星绕着月亮,呢呢喃喃,仿佛有说不尽的喜乐哀愁。
俱新超(25岁) 陕西宝鸡市渭滨区高家镇孔家庄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