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太行山被层层叠叠的针叶、阔叶混合林覆盖,山西省和顺县西部的山地是豹子的天然栖息地。公路两侧是低矮的灌木和农田,在递进的绿色中支起的蓝色立牌标注着“野生动物出没”——如果足够幸运,可以看到华北豹从公路桥下方的小溪穿越至山的另一侧。
华北豹被认为是中国特有的一个亚种,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也是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中的濒危物种。
过去,偶遇豹子在当地人看来不是什么稀奇事。在老乡的传说里,华北豹就躺在山脚下村村相通的土路边晒太阳,看到有马车过来,才挪起身子,往森林里踱步,于是这里的村民将豹比作君子,“你不伤它,它不伤你”。
如今,老乡们只能从安插在森林中的红外相机里捕捉它们的身影——从20世纪开始,盗猎、报复性猎杀以及栖息地的破碎都使得华北豹数量锐减,人和豹的关系也在资源争夺中逐渐紧张起来,豹子猎杀人类的牲畜,人类的公路、农田、产业设施等也在切割豹子的栖息地。
作为一名自然保护工作者,黄巧雯和和顺县的豹子及村民打了近10年的交道。她发现,年长的村民苦于豹子吃牛、山猪拱地、野鸡叨苗。他们不太能理解像黄巧雯一样的年轻人为什么要到山里保护豹子和其他野生动物,还晒得黝黑。
如何修复当地村民与豹子紧张的关系,让他们和平地“与豹为邻”是当地政府和自然保护工作者探索的课题。2015年,山西省和顺县马坊乡动员当地村民组成了老豹子队,研究出了“豹吃牛”的生态补偿流程和标准。从去年开始,自然保护工作者们尝试在太行山华北豹的栖息地里种地,他们想利用对动物友好的“豹乡田”,吸引野生动物,连接起被农田切割的豹子栖息地。
同时,在当地从事保护工作的经历让黄巧雯意识到,“对这里来说,发展本身就是生态环境保护最重要的杠杆”。村民要从保护豹子的行动中得到切实的好处,才能反哺保护。
豹子栖息之地
豹子是分布最广的猫科动物,它们非常善于利用不同景观生存,甚至能活跃在由人类主导的村庄、城市附近。生活在太行山里的村民在森林边缘开垦荒地,世代以种地为生。据当地县志记载,这里的人类与豹子和平相处了2000多年。
在太行山,豹子与当地村民最直接的冲突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生。
和顺县生态保护协会会长杨晓东见过的唯一一只华北豹是被毒死的。
杨晓东是县医院副院长,也是县里唯一能医野生动物的人。“我学医又是干骨科的,能救助那些无人关注的受伤动物。”20多年里,他给狍子接过骨,给大鵟做过假肢,还为猫头鹰做过眼睛手术……
杨晓东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村民毒豹子是为了报复。20世纪80年代,村民开始大规模养殖肉牛,太行山的草成了牛群天然的饲料,村民把牛赶到林子里吃草——刚满月的小牛犊遇上豹子,难逃被捕猎的命运。
对于在大山深处生活的村民来说,肉牛是他们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村里的老人快80岁还听着牛铃扛着锄头在地里干活儿。
牛犊被豹子捕杀,村民失去了收入,就把毒药撒在牛犊的尸体上,报复性猎杀华北豹。
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生态研究中心李晟课题组发布的论文显示,20世纪豹子经历了严重的数量下降,主要原因是偷猎、报复性杀戮、猎物缺乏和栖息地丧失。
得益于1998年后启动的天然林保护工程以及各地执法力度不断加大,太行山等山脉中留存的华北豹种群获得了喘息的空间,开始稳定地繁衍后代。
2013年,和顺县将西部的马坊乡和横岭镇划为“和顺县西部生态功能保护区”,几乎占到了全县面积的一半,并从2018年起,逐步形成了“政府+科研机构+公益组织”的生态保护合作模式。
和顺县政府、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和重庆江北飞地猫盟生态科普保护中心(以下简称“猫盟”)三方协力开展了全县华北豹种群调查,在太行山脉山西和顺-榆次大约800平方公里的栖息地上,每年可监测到40只左右的成年豹个体和10至20只幼崽,这是国内难得的一支稳定繁殖的华北豹源种群。
这里虽然也曾发生过报复性猎杀,但猫盟的创始人宋大昭认为,“这地方的豹子能留存至今,跟当地人是分不开的”。
他们是最熟悉山林和华北豹的一群人。
村民们会端详自然保护工作者为豹子拍摄的照片,赞叹“真好看哩”。村民都知道,今年除夕夜,有一只母豹带着小豹子经过了村口,还留下了一坨新鲜的粪便。
村民组成的“老豹子队”主要负责收集红外触发相机的视频数据,报告异常情况。村民李爱庆现在在距离和顺80公里的晋中主城区榆次工作,每隔两个月他都会特意开车回来,收集红外相机的数据,在山里长大的李爱庆对动物痕迹有敏锐的直觉,他开车翻山钻沟,总能寻找到豹子爱出没的拍摄点位。2021年年初,他拍摄到一段有4只小豹子的视频,兴奋了许久。
在红外相机记录的诸多数据里,豹子走在森林的防火道上、修路的工地上,还会脑袋一歪,好奇地看着挂在树干上的黑色红外相机和蓝色警示牌。
红外相机也记录了一段时间内豹子的行为特征变化。齐千堂是2015年第一批加入老豹子队的队员,老齐记得,2017年前,他每两个月去山里收一次红外相机的储存卡,他和老伴一条一条地看,“拍到豹子没有,拍到了几次”。那个时候,老齐能发现十五六条视频都记录着豹子的轨迹,“长得可像了,可好看嘞”。
那一年,山里建了风电场,正好在老齐负责的区域,豹子不常造访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最多记录到五六条豹子的轨迹。
作为最后坚守在华北地区的大型肉食动物,华北豹从出生开始就要在人口稠密区寻找可生存的森林。但是,豹子的栖息地会被散落在森林里的农田、道路、风电机、太阳能板切割成一片又一片碎块。这导致种群出现近亲繁殖、内卷、寿命缩短的趋势。黄巧雯告诉记者,他们近几年监测到的公豹最长生存周期为3至5年,它们被更年轻的雄性打败了。“小豹子走出去发现被公路、村庄、产业园阻隔,无法建立领地,只好走回头路,和同类争夺领地。我们看不到它们是如何争斗的,只能靠豹子脸上的瘢痕和疤痕,想象曾发生过的斗争。”
保护的尝试
10年前,宋大昭、黄巧雯等自然保护工作者初到和顺,就和杨晓东搭上了线。猫盟最开始来和顺“不服水土”,不熟悉当地民情地况,和顺县政府也不知如何与这样的公益组织相处。在县政府的支持下,杨晓东负责帮忙理顺本地的“人情关系”,成为县政府与猫盟对话的中间人。
2018年,杨晓东便与和顺县马坊乡沟通,帮猫盟租下了一片16亩的荒地做“基地”。
双方合作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为“豹吃牛”作补偿。2015年,项目正式启动。2016年,和顺县政府将“豹吃牛”的生态补偿款列入财政预算。一直到2022年,由山西省和和顺县两级财政每年为县里的牲畜投保,总投入120万元,用于全县14万头牲畜、家禽和耕地购买保险,一旦证实是由野生动物造成的伤害,就会按照每头牛800-8000元、农作物每亩地90-300元的金额进行赔付。过去两年,和顺县每年的赔付金额都达到了70多万元。
过去,关于“豹吃牛”的赔付认定一直都是老豹子队员负责的工作之一。在老齐的印象里,几乎没有村民会虚报、假报“豹吃牛”的情况。老齐家也养牛,春天,他不太敢把牛赶入更深处的森林,年景好的时候,一头1岁大的小牛大概能卖1万元,被咬死却只能拿到1000元的补偿。
去年3月1日,山西省正式立法实施了《山西省陆生野生动物造成人身与财产损害补偿办法》,包括和顺县在内的8个县,试点探索通过商业保险的形式对村民进行补偿。
这些年间,为了预防野生动物毁坏农田,在这里驻扎的自然保护工作者想了不少办法,黄巧雯记得他们上门推荐过对野生动物友好的低压电子围栏,还给每家每户发过太阳能喇叭和灯,夜里循环播放村民吓唬野猪的声音。
和顺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副大队长杨凯表示,做反盗猎宣传工作,除了在村里张贴宣传海报和利用村喇叭,民警还经常深入太行山区的偏僻乡村,面对面给村民开展普法工作,“高压电网对人和家畜都极其危险!”“除了豹子,这些也都是保护动物不能打”……
随着工作不断深入,近年再未出现过村民恶意捕杀保护动物的案件。
有学者认为,在致命的报复性杀戮、狩猎和诱捕等活动停止后,大型动物能够在人类主导的景观中维持生存。在世界其他地区,人类探索出了与棕熊、狼等动物共处的方式。
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探索出既满足豹子的栖息地要求,又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的道路,对于自然保护工作者来说仍然是一项具有挑战性的任务。
发展的困局
从2016年起,宋大昭和其他自然保护机构就在和顺县先后参与了风电项目、337县道升级改造项目、上北舍村占地补偿造地项目等一系列导致华北豹栖息地碎片化的工程项目的政策倡导工作。
2017年,和顺县想要扩建从县城通向山里的公路,从现在的水泥路,拓宽至一级路,直接连接高速公路。这条公路把保护区一分为二,如今的水泥小道,豹子轻松一跃就过去了。如果车道加宽,车流量增加,或许意味着,豹子再也不敢或是需要冒更大的风险越过车道去往山的另一边。6月14日凌晨,在山西340省道孝义段,一只华北豹在横穿马路时被车撞伤,被过往群众发现后报警,后被运输至太原市动物园接受救治。
2017年,这条高速连接线项目被叫停。今年,这条公路改了个名字,收窄了车道的宽度,作为旅游公路再次动工修建,不同的是,政府征求了多方建议,包括科研院所,希望能在修路的基础上为动物建设可以通行的“生态廊道”,让它们可以不畏惧公路,从桥下、涵洞里去往山的另一侧,“只是修建的这两三年,仍然会对这个种群产生负面的影响”。
但是,黄巧雯认为这也将促进国内对生态廊道的研究和实践,比如“什么样的路是动物爱走的”“如何引导动物通过生态廊道”等。
“要想富,先修路。”对村民来说,这条路修好了,似乎有很多看得见的好处。
和顺没有火车站,和省城太原、晋中主城区榆次的通行,主要靠大巴和拼车,路修好了以后,连接太原的通行时间大约能缩短半个小时。
有村民告诉记者,现在的水泥路坑坑洼洼,确实该修了,“车开过去,牙齿都得跟着晃”。
“方便是方便了,不划算,惊吓豹子。”老齐有自己对豹子重要性的理解,“山需要动物,有山有水有树,和动物和睦相处就是保护我们有山有水的生活。”
老齐不是马坊乡本地人,他的家乡植被不多,野生动物也不多,水土流失严重,还发洪水,他觉得在马坊乡,有动物就环境好。老齐说,自己绝不和小辈搬去城市,他舍不得山里满眼的绿色和清新的空气。
这样生活了一辈子,山里的村民似乎也没对这条路有更高的期待,担心也真实地存在着——“修路占了农田能补多少钱”;现在的路窄又坑洼,车子提不上速,村里的牛经常随意在县道上撒欢儿,“修好了公路,牛跑在路上出车祸了咋办?”
更多的时候,自然保护者们面对的是来自村民们具体的、对发展和经济利益的渴求。
村民李改萍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晋中榆次,小儿子在身边,还没结婚,“给儿子结个婚也得100万元”,包括彩礼和在城里买房的钱。家里养了30多头牛,18亩地靠她和丈夫耕种,主要种玉米和土豆,卖了给牛换饲料。
往年一头牛能卖七八千元,今年牛贩子造访,两头600斤重的牛开价7000元,玉米的价格也从去年的1元多降到了今年的9角多,不论是牛还是玉米,老乡们都舍不得卖。
黄巧雯算过一笔账,这笔账村里的每个人都会算,养牛离不了人,365天的放牛出圈、程度不同的补饲加餐,放养一头牛光料的成本就需要4000元,圈养的成本需要6000元,只有小牛的收购价上到每头8000元以上,才能勉强补贴上人工,不然就是养多少亏多少。
像黄巧雯认识到的那样,保护者们想要继续推进工作,获取多方支持,就要证明一件事——保护也能带动发展,或者说,保护豹子的栖息地能让老百姓赚到钱。
用“豹乡田”重建平衡
豹乡田是这些自然保护者们想出的破局办法。
狭义上来讲,豹乡田是从乐毅村到小南沟村路上豹乡田(和顺)种植专业合作社承包的84亩可持续动物生态友好田。这片农田不盖地膜,不喷农药和除草剂,不用伤害动物的方式驱赶野生动物。
广义上来说,豹乡田生产合作社希望能提供一个种植样本,给周边的农田提供参考,让周边的农田也变成“豹乡田”。
在地图上,小南沟、乐毅、饮马池3个村子就像是嵌进和顺华北豹核心栖息地里的一个“人”字,明显造成了栖息地的断裂。在过去没人的时候,这种宽敞深远的沟谷是许多野生动物最喜欢活动的地方。有了村子和农田以后,动物们退让到森林深处,也很少会从这里经过了。
生态保护者们开始思考,是否能通过种植生态友好的农田吸引野生动物。灵感来源于2018年的一次尝试。他们在“基地”开了两亩地,试种了一些玉米和土豆,他们发现玉米在杂草里很难生存,“要想种地,要先除草”。但哪怕他们种的玉米干瘪成一条,土豆没有半个拳头大,野生动物也很给面子地光顾——这里的杂草等植被疯狂生长,成了雉鸡和兔子的乐园,就连豹猫和赤狐也经常来捕食老鼠。他们有的为了吃,有的为了藏。
黄巧雯记得,曾经有一只华北蝮(蛇)就在基地的土路上晒太阳,“并不是人来了动物就会走”。
2023年,104亩豹乡田的产出令这些自然保护者欣喜。除了收成上的成功之外,他们明显感觉到豹乡田周围的昆虫变多了,一些哺乳动物时常光顾。
“我们分散种植玉米,避免野猪把这里当食堂。”豹乡田里除了玉米,还种了苜蓿、豆子、胡麻、莜麦、苦荞、向日葵等10多种农作物,“每天晚上你都能看到狍子在我们的地里干饭,我们准备了一些它们爱吃的作物,这样他们就不会去祸害其他作物了”。
初试成功,保护者们想,未来依托豹乡田可以发展出研学、加工农产品等多种路径,帮助太行山深处的村落实现“人富豹肥”的乡村振兴,也形成一个保护和发展并向而行的样本。
可是,去年8月末,豹乡田八成的玉米都被人偷走了,还有老乡找上黄巧雯,质问她为什么不包自己家的地,还要请外乡人来做工。
今年4月,11位村民成为豹乡田管家,25位村民加入了零工小组。豹乡田合作社帮助乡村振兴的尝试正式开始。收获后,豹乡田的管家们也肩负着保护作物不被偷的使命。
5月末,黄巧雯正和伙伴商量,年末怎么给管家们分红,怎么引导管家互相评分,怎么算绩效。事实上,与村民有了利益交叉的部分后,黄巧雯对他们与村民之间的矛盾理得越来越清晰了。
5月23日,在猫盟和顺县的办公室,有一场关于豹乡田的未来的激烈讨论。
如何把豹乡田当作是一个富有自然保护意义的产品卖出去,在他们的畅想里,几十元可以购买到与豹乡田相连的信物,可能是戒指、证书和明信片,几百元可以获得具体的农产品和老乡的手作,几万元还可以获得某台红外相机的命名权以及相关资料和数据。
这几款产品预计在豹乡田的庄稼有大致雏形后推出,“即使上市了也需要看市场反馈再调整”。黄巧雯归结,不论是哪个档位的产品,最终售卖的都是山里“生物多样性的故事”,用户图的不是具体的产品,而是切身感受到自己为豹子、为其他野生动物、为栖息地作出了贡献,并得到了反馈。
为了让用户具体可感这里的生物多样性和保护者们的工作,他们计划在产品中加上“森林报”——上面将详细记录太行山里出现的各种动物——它们的外貌特征和习性。
就像他们经常拿着豹子的照片,给老乡讲他们的名字、特征和习惯,老乡们听的看的多了,陌生的豹子也变成了照片里熟悉的“F22”(豹子的编号)。
清晨7点,黄巧雯带着望远镜和相机出现在树林中,她要记录灰椋鸟繁殖的行为特征。半个多小时之后,她终于在树下用相机捕捉到了一只探出头的灰椋鸟,是一只守家的小鸟,“我们只要站在这里够久,它们就会习惯我们的存在”。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王雪儿 记者 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