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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嗒，嘀嗒……”
耳边传来的嘀嗒声越来越清晰。我拼尽全力终于睁开了双眼，从黑暗中挣脱出来的我，第一眼看到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进进出出。
“塔塔，你醒了。”
是凯莉的声音。我想扭头向右看，脖子却一顿一顿发出“咔咔”的响声，像没有抹润滑油的齿轮。
“亲爱的，我这是在哪里？”我大吃一惊，怀疑这是不是我的声音——这个声音更平静更硬朗，像一颗颗大小均一的石头砸在水泥地上。
“这是医院。”
床头的生命监测仪正在嘀嗒、嘀嗒地响着。“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次我确定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也确定这声音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拉克大厦发生了爆炸。你被救出来时被烧得漆黑一片，若不是你手上那颗定制白金戒指，我都不敢想象是你。”凯莉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我现在？死而复生了？”我心里有些惊喜，又有些许不安，隐隐约约记得那天的发布会。
我扭头看到桌子上的小镜子，便示意凯莉帮我拿过来。我试着动了动手指，想要接过凯莉手中的小镜子，但手指间不再是血肉之躯的触感，而是机械关节的精确与冷硬。每一寸肌肤都是冷冰冰的金属光泽，坚硬而光滑。镜子里的我，头部外壳半开，我的大脑像一颗宝石，被安置在复杂的机械结构中。大脑与机械的接口处，闪烁着微弱的蓝光，好像是电流在流动。这是一种奇异的连接感，仿佛意识与这机械身躯在逐渐融合。
“塔，塔，塔……”的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室内回响，那是电子心跳的声音。虽然缺少了生命的韵律，但有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将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被定义——不再是单纯的人类，而是一个融合了人类智慧与机械力量的新生命体。
“你只是换了一个机械的身躯，你的大脑还是你的大脑，你的思想还是你的思想。你呢，还是我们敬仰的大作家塔塔。明天还会给你装上人造皮肤，到时候你就是一个正常人了。”凯莉紧紧握着我的手，那温热的触感渐渐传递到我冰冷的手上，从指间再慢慢传递到胳膊、身体和心脏。慢慢地，我感觉整个身体都变得温热起来。我抬头看向凯莉，窗外的微风吹起她金黄的秀发，阳光照在她的脸颊上，她微笑着，像向日葵一样。
是的，我的记忆还在。记得和她第一次见面，她穿着白底淡蓝色条纹长裙，戴着金黄色草帽，站在一排排向日葵前，微笑着朝我挥手。我当时还是一个不出名的作家，凯莉则是本地读书交流会的志愿者。那是阳光明媚而又愉快的一天，我们绕着向日葵园不知走了多久。她说，在这个高度理性化的机器人社会，我的作品有着治愈和鼓舞人心的力量，这个社会需要像我这样的作家和文字。我接受了她关于为残障人士举办一期特殊的读书交流会的邀请。后来我们又不知不觉聊了很久。在告别时，我把一张便笺纸折成爱心的形状偷偷塞进了我送给她的书里。
哦，亲爱的凯莉，可我差点就死了，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你会因为失去我永远都沉浸在悲伤之中吗？如果我死了，你还会记得我吗？我忽然感觉十分难过，但是奇怪的是，小镜子中的我双眼空洞，就好像我的难过和我本人彻底地隔离开。
我只好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无法言喻的复杂心情。
几天后我可以出院了，我整个人除了胖了一些，其他和过去基本没有什么不同。医生说如果身体出现任何故障，可以直接拨打未来希望科技有限公司的电话。医院大厅内，到处张贴着“Robot人——助您实现长生不老”的宣传海报。我正想仔细看清海报上的内容，凯莉却拉着我匆忙朝门外赶，说今天有拉克大厦事故遇难者的追悼会。换成机器人骨架后，我的视力变好了不少——我看清了有8个零的手术费。我的家底还不足以支撑这么多，凯莉是怎么支付的手术费？
拉克大厦爆炸案在社会引发了巨大反响，很多人自发为拉克大厦爆炸案中不幸遇难的人们开追悼会。在追悼会上，我也终于知道这次事故发生的真相。这是一起发生在大厦机器人餐厅的意外事故，并引发连环爆炸和火灾。没有谋杀，没有罪孽，没有谴责，只有意外和遗憾。
大厅里摆了一排又一排相片和花圈。克里斯的也在里面，凯莉走过去拍了拍克里斯妻子弗拉颤抖的肩膀。克里斯是我的好友，他和妻子一起经营一家面包店，3年前因确诊患有恶性肿瘤便由他刚刚成年的儿子接手。但克里斯在闲暇之余经常会协助我工作，我的每本新书他都要买来阅读。这次新书发布会，他作为我的好友兼忠实的书迷前来捧场和帮忙。如果不是因为我，克里斯就不会出现在拉克大厦，也就不会死。我的心像被针扎得一样痛。
克里斯旁边是一个稚嫩年轻的面庞。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模糊记得在发布会上，这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向我提问：“您为什么觉得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的意义？”“世间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人……”意外的发生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还年轻，这个问题对他而言本该有无限可能。”凯莉听完感慨道。临走前我扶起他照片前几朵倾斜的雏菊，并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还看到了同事苏珊，一个聪明能干的姑娘，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我曾好心劝过她，让她注意休息，不要太过劳累。她的儿子，那个天真无邪却又有些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是她最大的牵挂……
在这个哀伤难过的氛围里，我感觉我的脑袋又开始变得很痛很胀，甚至有些无法忍受。
“我的头很痛，凯莉。”
“嗯？是生病了吗？要不我们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吧。”凯莉看着我，猜想我可能刚做完手术不太适应。
“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我看到的依然是空洞的眼神和面无表情的脸。我听到外面有嚎啕大哭的声音，我也扯扯嘴角、眨眨眼睛，想哭，但镜子里的我竟然如此陌生。我咧咧嘴巴，竟然嘴角向上，像裂开的西瓜。“克里斯，你在那边还好吗？我明明难过得想哭，可我好像没办法哭了。”
……
我想了很久，还是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凯莉。
“嗯？你说什么，亲爱的？” 凯莉完全沉浸在手里那本最新出版的小说当中。
“我想说这是一个很糟糕的事情，自从换上这个机械的躯壳，感觉自己的心情和表情竟然完全割裂开。或许我还可以控制自己的嘴巴向上表示微笑，嘴巴向下表示生气和难过，但是就是没办法哭。”
“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凯莉翻动着书页，“你们男人不都喜欢跟女人说‘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看这本小说的主人公就是从不哭泣、充满力量的钢铁硬汉，而你现在就是那个钢铁硬汉。”
“但是凯莉，人不只是伤心才会哭，高兴也会哭，感动也会哭，感激和爱也会哭。没有眼泪，我好像真的成为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我真的十分难过，但现在只能刻板地发出生硬低沉的声音，同时机械地将嘴巴向下撇，以最大程度地表示自己的难过。
“凯莉，我还想知道，那个手术费……”我忽然想到离开医院时看到的那张海报。
“哈哈哈哈……”凯莉显然被精彩的故事情节吸引了，我那毫无波澜的声调和表情还不如小说文字有魅力。
回到卧室，我翻出了在医院记下的未来希望科技有限公司的电话：“我现在遇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流泪……”
“您好，塔塔先生，‘Robot人’不具备原始情感，因此让您流泪是十分困难的事情，但也不是不可能，您可以通过学习和训练来促进您情感与身体的连接，这样您就可以流泪了。”
“我经常会头痛，请问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很多用户也反馈过此项问题。经过我们初步研判，可能是机械身体和大脑中的情感连接部分十分脆弱，不能表达的情感就会转化为疼痛的信号，但是这个疼痛对您是没有伤害的。如果您通过学习训练将大脑中情感与身体连接后，这种头痛的现象可能就会减少很多。”
……
挂了电话，我躺在松软的床上摆成一个“大”字，盯着天花板发呆。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将我的大脑和身体连接，也没有人成功进行连接。或许就像凯莉所说，不会流泪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变得看起来坚强不也是一件好事吗——天呐，我的头又开始痛了。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铃声在客厅响起。“好的，好的，我现在就去。”凯莉接起电话又很快挂断了电话。“图书馆那边还有事情需要我现在过去，我先出去啦”，然后“砰”的一声是房门关闭的声音。
我不知在卧室的床上躺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些饿，就走出卧室，从烤箱中拿出今天早上刚烤出来的提子蛋糕，坐在沙发上，茶几上还摆放着她出门前阅读的那本小说。我翻开那本书，看到凯莉用我第一次见面送给她的心形便笺纸作为书签，和心形书签一起滑落到桌面的还有一张名片：“未来希望科技有限公司，缇娜董事长，联系电话400……”背面是签字笔写的“祝塔塔早日康复”，笔迹明显不是凯莉的。看时间还早，我又拿出电脑，这次是写历史小说还是科幻小说呢？嗯……凯莉看的这本悬疑小说怎么还挺搞笑的，或许我也可以尝试写写悬疑小说……不行，这个作案手法有些不符合逻辑……
傍晚，凯莉拎着一些新书和几株盛开的向日葵回到家中。“瞧，又到了向日葵盛开的季节。”她把新书放在书架上，又将向日葵插在客厅餐桌上的花瓶里。我把刚做好的咖喱鸡和烤面包端上了餐桌。
“今天有学生来我们图书馆参加活动，但活动组织者不巧得了重感冒，我和其他同事就协助了这次活动。”凯莉说着拿起一块面包将咖喱涂在上面，“我还挺喜欢带学生们一起参加活动的，每次看到他们我就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下周六我们和学生一起去参观未来希望科技有限公司，你要不要一起？”
“可以啊，让我这把老骨头看看还有什么新奇玩意儿。”
踏入未来希望科技有限公司，眼前展现的是一个充满科幻色彩的高科技世界，墙壁上都是各种先进设备的设计图和研发进度图。在展厅的中央，摆放着一系列令人叹为观止的展品。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那些可以直接安装在人体上的机械智能化设备。这些设备设计精巧，外观时尚，与人体完美融合，仿佛天生就是身体的一部分。
在一个机器人的带领下，我们开始了解这个拯救我生命同时也带给我痛苦的科技公司。“这个设备叫‘千里眼’……这个设备叫‘顺风耳’……这是专为假肢设计的高科技设备，能通过皮肤感知外界温度和压力，给用户带来更加真实的触感体验……”
未来希望科技有限公司的展厅大楼就像一个巨型的草莓塔蛋糕，我们跟随着传送带转了一层又一层，不知转了多少层。最后到了大楼顶层的露天天台，工作人员为我们端来了咖啡和茶点。我和凯莉在天台一角的藤椅上坐下。中午的太阳有点刺眼，向远处望去整个城市被清澈碧绿的海水环绕着，如梦如幻。
“嗨，缇娜！”凯莉十分惊喜。我扭头看到有两个人站在我们身后。左边是一个智能化的机器人，右边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女士，一身职业装衬托出她的干练气质，透出一种不容小觑的权威感。
“你好啊，凯莉！你好，想必您就是塔塔先生吧。”
刘鲁（26岁）中国科学院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博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