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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8月14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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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读“冷门”专业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强 见习记者 王雪儿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4年08月14日   05 版)

    2024年的一天,俞明锐在修一幅六尺长的碑帖。受访者供图

    张沐旸测量文物服饰颜色。受访者供图

    李子涵在葡萄田里调研学习。受访者供图

    袁博在考古工地中发掘出人骨。受访者供图

    陈滟鹭形容自己与普什图语是“先婚后爱”。

    这门小众语言的使用者分布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西北地区,加起来大概有2000万人。在2015年之前没有与汉语互译的字典。编《普什图语汉语词典》的人叫车洪才,1978年他正式受命启动编纂,36年后他完成了250万字的手稿,交稿时,除了他自己,几乎没人记得这份来自国家的任务。

    陈滟鹭于2021年被录取至中国传媒大学普什图语专业,她在报志愿时没有听说过车洪才的故事,选这个专业是为了够得上中传的分数线。陈滟鹭一方面认为“读中传就是搞传媒”,另一方面,她觉得这是一个有“专业壁垒”的选择,4年时间总能真的学到点什么。

    在学习的过程中,陈滟鹭发现本土习俗会参杂在语言符号中,给予她看待世界的别样视角。这个民族勇敢好战,所以表达也不似中国人这样含蓄,她开始理解普什图族的精神规范和一些行为背后的文化动因。

    陈滟鹭向他人介绍自己学普什图语专业,总能引起对方的好奇,“他们觉得你很特别,久而久之自己也觉得很特别”。

    一家车企的实习销售人员李子涵总是有意无意地和顾客透露自己的专业,这是让对方对自己产生兴趣的最快捷方法。前不久他靠着给顾客推荐葡萄酒,卖了一辆30多万的车。他的专业名称是葡萄与葡萄酒工程——2021年,中国农业大学烟台研究院重启葡萄与葡萄酒工程专业(以下简称“葡工”)的招生。李子涵是中国农业大学烟台研究院中为数不多第一志愿就填了“葡工”的新生,这个学院只面向山东的高考生招生,虽然分数比本部低了50分左右,但是学生可以拿与本部一样的“985”毕业证,是个极具性价比的选择。李子涵说,他的一些同学是被调剂来的,“中国农业大学烟台研究院的6个专业都填上,能录到哪个算哪个”。

    李子涵从小就被父亲带着感受酒的风味与文化,他还在报考前查了资料,互联网告诉他当下葡工的专业人才缺口很大,中国农业大学具有国内顶尖的学科实力,“我的高考成绩真的没有那么高,如果我去选计算机这类专业,接触不到这么顶端的资源”。

    但现实总归是有落差的,大三去酒厂实习后,他才发现,酒厂确实缺人,但是想干这行就要接受“起薪低”的现状,做酿酒的工人,一个月能拿3500元,这与他的预期相差实在太大。

    一年读完,葡工专业60个人中13个人选择转专业,市场营销是转入最热门的选择之一。

    但李子涵选择留了下来——在酒厂实习时,他曾经在发酵桶里看到这样一个画面:一朵朵像梅花一样的淡紫色酒花漂浮在酒体表面,拿手电一照,下方的气泡“咚咚咚”地往上顶,这是酵母菌在活跃反应,产生出大量的二氧化碳气泡,他感受到,酿造是“微生物的艺术”。

    “七分种,三分酿”,酿酒葡萄的种植也在葡工学生的培养方案内。此外,这个专业不只酿酒,对葡萄本身也有研究。葡萄籽提取物是天然的抗氧化剂,葡萄酒糟是上好的饲料和肥料。

    以上种种学科的“趣味”是李子涵选择继续学葡萄与葡萄酒工程的原因。但是,与“一见钟情”比起来,“先婚后爱”似乎才是冷门专业学子的常态。有人在文物与博物馆学越学越带劲,直到读了考古方向的博士。有人在文物保护与修复入了门,甚至放弃了游戏设计……

    意外

    “有心理预期,但没想到……”有学生说。

    没想到40多个普什图语字母就学了半学期;没想到学葡工还得学电焊、机床,进了酒厂才知道“厂里的活儿都得用上”;没想到考古工地这么缺水,15天不能洗澡,有时候连洗脸的水流都不能满足,一下雨就下个大的。

    2021年4月,袁博跟随硕士研究生导师在河南荥阳做田野考古,这是袁博学考古专业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下田野。他挖到了一根人骨,并由此发掘出一座普通人的墓葬,哪怕研究价值不大,也没有陪葬品,但对袁博意义非凡,晚上收工时他还在担心“会不会有人来偷我的骨头”。

    荥阳市是郑州边上的一个县级市,7月20日大暴雨前夕,袁博和同事给工地盖了布,考古工地因工期需要,假期很少,往往只有下雨才会停工,这是他们期盼已久的“雨休”,但没有人想到雨会下那么大。

    到了傍晚,滂沱的大雨让他们驻守的村落失去了信号,每个人都知道,雨会冲毁工地,却什么都做不了。

    等袁博他们再去工地,盖布上积满了水,渗下去的雨水将四方的挖掘现场冲成了一个又一个小斜坡——骨头被泡在水里,连同其他被发掘出来的文物一起。

    首先要把水抽干,工地里没有电,他们用小型抽水机,连着电瓶车的电瓶,慢慢地抽水,其他人则拿着盆和桶,将水舀出去。

    哪怕在农村长大的袁博,也觉得这实在不是个轻松的工作。

    袁博说,博物馆里那些精美的或者极具历史价值的文物,可能一个田野考古的工作者一生都挖不到一件,他们日常找到的都是古人的“垃圾”,各种各样的碎片废弃物,要把这些东西耐着性子整理出来,编撰成“枯燥无聊”的考古报告,然后存放在仓库里。

    当观众在博物馆参观时,没有任何一件文物标注着是谁发掘出来的,同样,也不曾有存放文物的玻璃柜右下角写下文物修复师的名字。

    俞明锐今年25岁,两年前毕业于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的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的书画修复方向,他的电动车上印着一个LOGO——亚洲顶级修复师,他那一届书画修复方向的学生有13个人,最后真正从事这一行的加上他只有两个人。

    俞明锐读书的时候没有教材,和同学们在工作室围成一个圈,站着看老师操作,一站就是一整天。他站在老师的身后观察,有的时候一个步骤没跟上,后面的就看不懂了,“和学高数差不多”。

    工作了几年,这个年轻的男生已经常年戴着护腰。书画总是平铺在桌面上,在修一幅长四五米、宽3米左右的巨画时,要想修复画中间,需要90度鞠躬,保持胸前悬空,“修个一两分钟,头上就冒汗了”。

    谈起这些专业里“艰难”的部分,这些学生的语气大多带着调侃和轻松。袁博喜欢拍摄青海海西都兰县的落日,都兰县是他现在正在发掘的夏尔雅玛可布遗址的所在地,时间在公元前1500-前1000年间,大约相当于中原地区商周时期,这是目前唯一一处兼有居址和墓地的诺木洪文化大型聚落。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松的树木照在村落里,一群年轻人为了探究人类的历史,聚集在附近的荒漠中,这是袁博无法舍弃考古田野的理由之一。

    价值

    袁博现在是西北大学的一名在读博士,在本科毕业的时候,他首先选择了就业。2018年从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大学毕业之后,袁博加入了一家教培机构的中学部教授历史,一节课有两个小时,强调师生互动,他常感觉自己“照本宣科”的内容撑不满时间,有学生问他历史事件背后的原因,袁博也难有更深入的解释。

    2019年,他裸辞回家,备考研究生,他考取的仍然是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专业课既要看考古学,也要看博物馆学和文物的相关知识。

    袁博小时候读历史,觉得精彩的是历史故事,把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一口气就读完了。在复习考研的过程中,他忽然对那些文献资料记载很少的史前时代感兴趣——在旧石器时代探讨人类的起源,研究人类如何进化的;在新石器时代探讨农业的起源,文明的起源;还有夏商周三代,传说中的故事如何与考古学考证的东西相对应。

    袁博说,“考古”的意义在于,并非有文字资料,我们才能去探索历史。古人将信息记在陶罐上,藏在生活器具里,等着后人发现。

    考古的价值究竟是什么?袁博发现常常有考古队被呼唤到基建的现场做抢救性考古,工程停滞的时候,有施工方会说:“别让死人拖住活人的脚步。”

    袁博现在所在的夏尔雅玛可布遗址是已知面积最大、资料最为丰富的诺木洪文化大型聚落,它的发现首次揭露出柴达木盆地复杂的功能。作为面积最大的史前大型荒漠绿洲农牧聚落,为全面研究诺木洪文化提供了丰富的物质实证,是探讨早期人群适应定居高原荒漠环境的珍贵样本。该遗址的发掘也展现出柴达木盆地的文化十字枢纽地位,见证了早期人群向青藏高原渐进式发展和古代多民族交流融合的历程,更是欧亚大陆早期农牧互动与东西文明交流互鉴的历史缩影。

    相比袁博,文物保护与修复专业的俞明锐所从事的工作更加具体。

    几年前,俞明锐成为社交平台上小有名气的修复师,他从网上买来别人的“祖宗像”修复,有时候修一幅画就要几个月。

    慢慢地,有一些观众把自己家的东西拿给俞明锐修。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件遗作。一名男生将过世外公的书法作品通过私信发给他,询问能否修复,作品因墙体渗水未及时处理而长了霉,部分字迹也因霉斑而模糊不清,但这是外公留下的唯一作品。几天后,这幅对男生来说十分珍贵的书法作品通过快递的形式寄送给俞明锐,装裱的玻璃在运送中碎成一块块,对作品造成了二次伤害,画框周围有淡黄色的水渍,还有一些虫屎和活着的小虫。

    为了保护本身的墨迹,在用“魔法药水”去除霉斑之前,俞明锐用特殊的药剂一笔一画,重新描了一遍外公的字迹。作品修好后,寄回男生。不久后,男生的外婆也去世了,走之前看到了这幅作品恢复了本来的样貌。

    后来,俞明锐还帮人修过地契、族谱,这些具体有用的修复让文保这个行业走进了寻常人家。

    寻找坐标

    这几个读“冷门”专业的年轻人都在寻找着自己谋生的位置。

    大概半年前,李子涵班上很多同学都在准备考研。李子涵想过跨专业考教育学,因为教育学不考数学,跟着大家准备了两个月,实在想不明自己图啥,最终决定放弃。

    打算直接就业的李子涵是个能折腾的人,参加品酒会;在实验室自己酿果酒;学校办足球赛,他赢了,要开学长带来的香槟庆祝,让喷射的酒水挥洒在绿茵场上。

    葡工专业的学生在课堂上其实缺乏品鉴葡萄酒的机会,大二的时候李子涵和同学们重启了中国农业大学烟台研究院的葡萄酒文化协会,联络在行业内站住脚的学长学姐作讲座,张翛翰是李子涵在这些活动中结识的大师哥,在他的帮助下,葡萄酒协会争取来了“捐酒”。

    2011年从中国农业大学葡萄酒专业硕士毕业后,张翛翰就进入了葡萄酒拍卖行业,工作之余也会回学校给本科生授课或讲座。从本部开始大类招生之后,他明显地感觉到大二分流时选葡工方向的人数变少了,很多学生特别关注个人职业发展。

    “为爱发电”是坚持在葡工行业的人共同的特点,在回答学生提出的就业问题的时候,张翛翰没有回避“葡工毕业之后转行的比例还是蛮高的”,这并非一个今天才有的现象,从事本专业直接对口的栽培和酿造的人不多,但其中有的成为了中国最年轻的酿酒大师,也有人摘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

    李子涵很自信:“我们班没有人比我更热爱葡萄酒。”与此同时,他的电脑桌面上有一个命名为“考公考研”的文件夹,文件夹岗位中的大部分被称作考公中的“三不限”:不限专业、学历和户籍,报名人数多,竞争激烈。他说:“考公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明年就要就业了,李子涵还是喜欢自己的专业。“哪怕葡萄酒的岗位没那么好,但只要能接受我就会选择”。如果不如愿,他想在别的行业多挣几年钱,去看看国外的葡工专业如何培养人才,“再找机会回来”。

    普什图语的就业几乎是定向的——外交部、边检,还有一些中国驻阿富汗的工厂需要随行翻译。临近毕业,陈滟鹭觉得自己的普什图语不够好,她问师哥师姐这门语言该如何用在工作中,得知他们都是在工作中每天看当地的报纸、收听广播以及和当地人交流才渐渐用好。陈滟鹭决定读相关专业的研究生,未来她可能会选择从事普什图语相关工作。但是当下,陈滟鹭希望让人生方向再开阔一些。

    俞明锐则希望自媒体还能再做得好一些,他对非遗手艺感兴趣,除了书画和古籍修复,以后没准儿还会尝试点儿别的。

    “冷”“热”交替

    3年前,张沐旸从本科热门的汉语言文学专业跨考到北京服装学院,目前是中国古代服饰抢救传承研究方向的在读博士,这个专业既需要研究中国古代的服装史,也要做一些古代服饰的修复工作。

    在张沐旸做研究生跨考这个决定之前,文博、文保专业的“冷板凳”还没有变热的势头,他对汉服感兴趣,大二就开始到处找人询问如何才能转去学“服装史”。

    在北京服装学院,张沐旸也算是特别的存在。他很壮实,着古典服饰,蓄长发和胡须。考到北服之后,这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开始学习针线活儿,拿起两块布就开始练平针,尽量缝到针脚均匀,再练回针,各种针法不停地练习,“唯手熟尔”。

    像张沐旸这样从热门学科转专业到文博文保专业的人近些年来不在少数。武汉大学历史学院党委副书记刘超发现,这两年该校历史学院都是转入的比转出的多。他问学生:“你们当时填志愿时为啥不选历史专业?”有些学生回答这个专业当地省份招生计划有限,只能先被其他专业录取,大一下学期再申请转到这里。也有喜欢历史相关专业的学生在填报志愿时,按照父母的意愿填报了其他专业,但入学后发现对所学专业实在不感兴趣,最后还是申请转专业。

    博物馆热,国家重视了,考古和文保会成为热门的专业,编制在扩充,商业化考古公司更加完善,未来将是一个就业趋势。但袁博解释道,中国地下、水下的一切文物归国家所有,从事考古发掘,必须得到国家文物局的审批,于是几乎所有的考古机构都是事业单位,“虽然非常缺人,但是编制是有限的,考编的难度,无论在哪个行业,都不算简单”。

    即使考古仍然大有可为,比如位于河南省洛阳市的二里头遗址,自1959年发现至今,60多年,仅发掘了遗址总面积的2%。各级编制在扩充也确有其事,但袁博和身边的朋友都不敢做“冷板凳正在变热”的预测,也不轻易劝人学考古。

    如今,文博事业迅速发展带动着全国博物馆数量与质量持续提升,对历史学类尤其是考古文博方向的学生需求较大,考古的方式越来越丰富,人类学、民族学甚至计算机等学科参与其中,业内有一句话叫“如果只懂得考古的知识是干不了考古的”。

    张沐旸研究北魏平城时期的服装,他把自己的身体当田野,穿古人服,梳古人发,然后才能理解古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南北朝流行巾帻(男子头饰),张沐旸在《南史》里读过一个好玩的史料,皇帝萧鸾去世,年老的臣子羊阐去吊唁,羊阐哭得前仰后合,巾帻也在俯仰间掉落在地上,逗笑了当时的储君东昏侯萧宝卷:“秃鹫啼来乎?”

    张沐旸自己带巾帻,用发簪固定到发髻上,才发现如果因为年纪大导致发量稀少,发髻就会变小,那巾帻就一定不稳当。

    坐标的导向

    许知远曾经在《那些忧伤的年轻人》的自序中写道:“一个年轻人,如何面对现实与理想的距离,如何剖析自己的内心,如何确立与社会的关系,怎样寻找自己的历史坐标……它不仅是我个人,也是我这一代,乃至每一代人都面临的问题”。

    “一些大学纷纷把注意力放在最热门的专业上,而对那些基础、见效缓慢的系科则失去了耐心。把市场机制照搬引入大学是愚蠢的,就如经济学与管理学在目前可以给学生带来财富,所以就受到欢迎,但是不能为此就降低文史哲这些冷门科目的重要性。”

    另外,专业选择也并非一成不变,为了更好地“培养人”,一些高校尝试为学生提供专业选择的二次机会。

    2005年教育部发文同意高校允许学生转专业。2011年中国农业大学实行自由转专业政策以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浙江大学等众多高校纷纷宣布专业转出无门槛。今年,越来越多的高校加入这项政策。

    一位在高校任职多年的招生老师说,如果学校实施自由转专业,一些学生会抱着冷门专业进,再转到热门专业的想法,但是,以她的经验,不少人“学个一年半载就会感受到学科的魅力,而选择留下了”。

    但是,不论是冷门专业,还是热门专业的学院,很多老师都不太赞同完全自由转专业,需要一定的比例控制。

    2021年,中国农业大学发布《关于规范本科生涉农专业转专业的若干举措》,提出为维护正常的教学秩序,涉农学院净转出人数一般不得超过当年学生数的35%。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的院长沈睿文在说起“考古变热”这个现象时提到,对于自己真正喜欢的专业不存在什么冷门、热门。“人不能只钻到‘孔方兄’里面去,还应要追寻自己内心所爱,并要对国家和社会有一些正向回馈。”

    很多冷门专业的学生寻找自我坐标,如那幅被俞明锐修好的那幅书法作品:“夕阳红霞,晨曦白露,短暂光阴何曾误,闻鸡起舞鍊身心,引吭唱晚横槊赋。情寄山水,意托花树,玩味人生惜朝暮,长江后浪推前浪,聊慰此生未虚度。”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强 见习记者 王雪儿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08月14日 05 版

我在读“冷门”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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