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总偏爱思绪杂乱的时日。院外的长板凳旁,叶子燃烧着生命的余烬簌簌坠落,为脚下粗糙的藏青地砖增色抛光。过去的10年里,他无数次踏进医院,医院里的世界永远安静如斯——除了手术室外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结婚十几年来有想过我和孩子吗?你扪心自问!好不容易怀上了,我们现在住的什么房子,每天挤公交去上班你知道我有多累吗?我已经照顾你妈妈整整10年了,10年!她什么情况你我都知道,不是我们不愿意,是这个病,它真的就是个无底洞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别急,我们慢慢商……”
“商量商量商量!好,你不心疼我,我没意见,你看看孩子!她那么小,要自己挤公交上学!你知道有多危险吗?你都不该说出把靠近学校的房子卖了去筹钱做手术这种鬼话!”
……
那年我11岁,猫起身子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窗外叶子犹犹豫豫地打着转儿徘徊在地砖间的水洼里,像是山穷水尽的路上,弹尽粮绝的兵。
他是个年近40岁的中年男人,扔到人海里找不出的平凡,这医院里有过很多与他如出一辙、坐立不安的男男女女,也曾坐在手术室门外,等待一个答案。
那他的那个答案呢?
他坐在同一条长椅的另外一端,看上去和其他家属一样,一个又一个电话像那天夜里的雨滴一样源源不断地打出,时不时跺脚,时不时又有尖锐的词像锋利的刀子戳向电话的另外一端。一个小时过去,他开始冷静下来了,两只手撑着头,抓着沾上了酒席饭菜油气的头发,整个人像煮熟的虾一样蜷缩起来。
高跟鞋擦地的声音响起,化浓妆的女人气势汹汹地朝手术室走来,带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他眼睛一亮,说话有些不利索,翻来覆去都是“怎么办,还能去哪借钱”“里面可是亲妈,不可能不救”的几句话。10分钟后,女人忍不住打断了他,并用眼神示意了小女孩以及我的存在,不消片刻他们出去了。
小女孩并不认生,一来就主动和我说话:“姐姐,里面是我的奶奶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吧。”
“好吧,那我等会儿问问爸爸。”她嘟囔着,“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呢?”
“在做手术。”
“做手术?但是书上说,做手术人可能会死的。”她顿了一下,疑惑的语气怎么也藏不住,“那做了手术人会死,为什么要做手术?”
“可能不做手术人会死得更快?我也不明白。”我苦恼地摇了摇头。
远处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和刻意被压低但充满怒气的争吵声。
我和她都噤声了。耐不住沉默,我起身去了厕所。
……
男人先回来了,女人并不见身影。路过我旁边时,我闻到很浓的烟味,往后退了退。他先是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佯装无事地说:“乖乖,安静一点,爸爸先去和医生说说话。”他和医生的低声交谈听上去倒不是商量,更像是哀求。
女人也回来了。小女孩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妈妈,奶奶要做手术吗?我不想让奶奶做手术,做了手术就没有人来接我放学了。”女人轻轻碰了碰小女孩的头,嘴角扯了扯,却没能挤出一个笑来:“不会的,爸爸去和医生叔叔说,我们不做手术。”
“那奶奶能不能不要死?姐姐说不做手术可能也会死掉。”她窝在妈妈的怀抱里撒娇。“说什么死不死的。”女人红着眼睛凶她,“真不吉利,奶奶过几天就好起来了”。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目光一投向女孩,就很快咬牙坚定下来:“乖,以后奶奶腿脚不方便,妈妈就来接你。等你长大了,你爸爸就给我们换更大的房子,爸爸妈妈让你去上更好的学校,认识新的小朋友。”
谁也没再选择开口。无声的阒寂里,落叶在喧闹的雨点里狂欢,迎接生命的另一场衰竭与新生。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份薄薄的手术知情同意书,需要家属签字。与之前的患者不同的是,男人选择了另一条路——签下“不同意”后,他苍白的脸呈现出疲惫感。女人锐利的眼神在触碰到“不同意”后肉眼可见地柔和了起来,她亲昵地蹭了蹭男人的肩头,好像是安慰。男人摸摸女人的头,临走前他们都没去看手术室的门。
小女孩开心了不少,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们走了:“奶奶不做手术啦!”
我偷偷替他们瞥了一眼手术室的门。那里应该有雪白的无影灯,还有一位盖着蓝色被子的老妪,安安静静、充满信任地将她油灯将枯的生命交给亲人,交给医生。只不过她应该不曾想到,与她素昧平生的医生和雪白的无影灯成了她风雪千山的守门人,而她的儿子和儿媳却在雪山之巅推了她一把……
漫长的泥路上,每踩一步,都好像给叶的肌肤伤上加伤。从容奔赴的死亡自然告以生命的盛大,但若是一场遗憾中断的电影落幕,本不该匆匆就此画上句号。
夫妻俩都没有回头。
我跟随下班的母亲走到停车场,却突然看见他。女人和小孩都不在身边,他一个人独坐在长板凳上,捏着手机一次又一次漫长地吸气、呼气。我们路过他,他也没有抬头。我看到了他的手机,屏幕上是计算器,好大的数字。
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或许是钱,或许是时间。无论哪一个,都是逼得他两手中必然有一手越用力越抓不住,空空如也。
叶子又落下来,恰恰驻足在他的发梢,轻如鸿毛,却一瞬间仿佛重如千钧之鼎,即刻压倒他的脊梁。
女人和孩子在马路对面喊他了。他弓着背,愣愣地抬头看着她们,突然间默默红了眼圈,收起手机向她们走去,医院被孤零零地甩在身后。一家人在凛冽的寒风中走向巷子黑漆漆的拐角,视线尽头,那边暖黄的路灯也突然亮了,直直映照着他们相互依偎的影子,比手术室里白得刺眼的无影灯温暖许多,但也狭窄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长板凳被隔夜的雨水再次浸湿,数不清的叶子碾下来,像是岁月的吐息。
王紫莲(19岁) 四川大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