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作别康桥是轻的,散淡得让我想起雾蒙蒙的温润之气。告别往往很重,是大雪纷飞,是风樯阵马,凛凛的孤绝之气。
小时候,一块石头,一条手绢,一张明信片,一封信,都积攒起来,旧物积满抽屉。那背后的人,那段情,那个故事,使人怀恋,挑挑拣拣却一再难以割舍。
人生有许多不舍得,人生亦要舍得。
能有多大的抽屉,盛放如此多的不舍呢?到后来,旧物零落西东,无意间就与之告别,只剩收藏自己喜欢的茶。架子上是陈年普洱、老白茶和岩茶。放了20年的熟普洱拿出来分享,毫不心疼,只固执地迷恋生普的味道、老白茶的药香,舍不得开封,舍不得尝。对于红茶、绿茶,我便是一个薄情之人,在阳春三月,在金桂飘香,趁新鲜劲,一泡又一泡。
喜欢与己对饮,在一盏盏茶中,热泪汹涌。
而立之年,听闻义父脑溢血,说走就走了,一脸春光的笑却成了我的泣泪热滚,每一滴全是刻骨的疼痛。
春寒料峭的夜,奶奶走了,只觉满目黄沙,最后一抹余温消散,我长跪痛哭不止。
告别之痛,是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下笔便是血泪,不忍再读。也是《天仙配》的撕心裂肺,《白蛇传》的黯然遗恨,更是李煜的无限江山,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告别的刹那,声声慢又声声难,人比黄花瘦。明晃晃的一刀刀割下去,疼,却不能言语。
告别的轻重,说到底是和血脉、情感捆在一起,是和你的舍与不舍绑在一起。在告别里,可以看到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留下的纵横捭阖,可以闻到春意花香或是凋敝枯枝的味道,更可以见情义,见人心。
在时间的经脉里,人世变迁,寻常离别,是每个人一直在做的功课。时光是一把离弦之箭,再回首,频频告别。
对你说要做一辈子姊妹的人,对你说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人,父母配偶孩子兄弟朋友,终有一日各分天涯。人生是一场漫长的旅途,陪你看风景的人走着走着便散了,湖心亭看雪的是自己,听晨钟暮鼓的也是自己,地老天荒永世不分离是一个人的浪漫。某趟列车,某个村落,某条小巷,与你萍水相逢的人,其实教会了我们如何珍惜,而后道别。
晨昏朝暮一弹指,年岁成须臾。
日头刚出,沏一壶新茶,茶过数泡,一轮新月初升,暮色中熬着汤,与一日作别。立春伊始,春意涤荡,几番风雨烟岚,小雪已至,松子落满地时,与一岁作别。二十四节气内敛绽放,不息轮回,只是我的火树银花不再来。
一日,一岁,一世,转个身便与光阴告别,先是惆怅伤感,渐渐地与时光慢慢糅在一起了。做它的同谋吧,越活张力越足。此去经年,活成一片雪,干净明洁,疏朗空散,飘于天地,闻得到时光的清冽之味,听得到天地洪荒的声声回响。
宇宙光阴,山川河流,化石标本,哪一样不是在告别中完成新生呢?猿直立行走成为人类,沧海经地质运动成桑田。先祖迁移至中原,从淮河流域越过长江,一路南下,到闽广定居,而今我们早已把他乡作故乡。
一日看到出海口有一湾,看到河流奔赴大海前的迂回与不舍,听到河流的呜咽,潸然泪下。生命似水,遇阻绕弯,一路奔腾不息,用它的柔韧与无邪,用它的年轻与饱满,也用它的野气与克制,穿过森林、荒漠、田园、沟壑,哺育了众多生命,消耗磨损了自己。纵然有千般不舍,拒绝时光,但始终还是要走的,奔流到海不复回,那最后的决绝足以动容。
倏忽天寒,冬夜围炉煮生普,与茶耳鬓厮磨,唇齿间的气息带给人久远的暖意。真想有这样的告别,不疾不徐,不歌不吟,那便是对你、对我最好的告别。
那日在江西寒溪村,三两茶友,品茶闲聊,窗外飘着细雨。离开时轻轻作别,那一刹,薄情亦深情。
林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