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还是走了,在中秋节前两天。
没人知道奶奶具体是几点走的。听二叔说,他去敲门没人应答,推门进去,奶奶身体尚有余温,但已经没了呼吸。二叔说着便哽咽起来,嘴里喃喃道“我没有妈了”“我没有妈了”……跟着眼泪鼻涕就一起流出来,印象中从没看到二叔这样哭过。在我心里,成年男人是不会哭的,至少不会在旁人面前哭,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
说起来,我与奶奶的关系不算和睦,“隔代亲”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问二叔:“现在怎么办?”二叔稍稍止住泪,然而还是晃神,嘴里念叨着,“妈前两天还跟我说,想等中秋大家回来聚一聚,好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见一见也好交代一下。当时我还劝她不要瞎想。”
奶奶终究还是没等到中秋,大概人死总有定数,传说人是能预感到自己将要离世的。一想到这次中秋大家都要再见面,只是再也没有奶奶,我也不禁泫然欲泣,只得安慰自己,奶奶是去找爷爷团聚了。这是爷爷走后的第二个中秋,大概奶奶是怕爷爷太孤单吧。人生无常,死生亦大矣。农村看重葬礼,要请家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来主持。二叔定定神,便去找三爷爷商量葬礼的事。
二叔离开之后,只剩我一个人在家里。我知道奶奶此时就在后院屋里,静静地躺在床上,慢慢变冷。我盯着那扇门,黑洞洞的,身体仿佛也在跟着变冷似的。
很快,三爷爷来了。天刚蒙蒙亮,爸妈也赶最早的一班船回来,一家人勉强算是齐了。爸爸和二叔相顾无言,只觉得一张口似乎又要哭一场。接着来的就是邻里乡亲,大家得到消息,也来看看是否能帮得上忙。我还是没缓过神来,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亲身经历亲人的离去。爷爷过世时我在外地上学,所以感觉并没有这次这么强烈。然而此刻我知道奶奶就在后院屋里,也许就在我还做着梦时,奶奶在梦中呻吟着走了。
洗漱完毕后,我就呆呆地坐在堂屋,看着来往的人。妈妈来问我:“怎么回事,一个人坐在这边发呆,来搭把手吧”。妈妈知道我向来胆子小,又爱胡思乱想,更何况在生死面前,忙起来总会好些。在厨房择菜,听到两个与奶奶年纪相仿的阿婆笑着跟妈妈说:“你婆婆有福气,生病有你们服侍。现在走了也好,天不热,操办起来也轻松些。”只觉得特别刺耳,我不知道什么叫“走了也好”,明明奶奶还想着中秋能对坐团圆,死前的最后心愿都没能了却,如今孤零零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怎么能算好呢。奶奶才74岁,在如今这个时代,总算不得是高寿、喜丧。
大概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心里有些愠怒,但总不好发作,还是默不作声,听着她们继续说说笑笑。
快中午时,扎灵堂的来了。小时候吃“白喜”时,只看他在别人家忙前忙后,如今也来到我家。堂屋已打扫干净,只剩下奶奶的冰棺居中放着。一碗白米,插着几炷香,旁边摆上电子蜡烛、生肉、水果之类的,这样便算作供台了。两边挂上写好的挽联“音容笑貌,永垂不朽”,一切布置妥当,之后便等出殡时再来。
葬礼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看起来一切正常。在我们这里,不管办什么事,最要紧的就是打麻将。一打便是十圈八圈,往往要到凌晨才停,抽烟喧闹。尤其是夜深,声音在耳朵里发痒、躁动。人不静,睡不着,心思也就随处乱飞。我总觉得打麻将和葬礼格格不入,明明是件极悲伤的事,何以要来娱乐。
大概人们总是喜欢热热闹闹的。我心里虽然不悦,但也有些感谢他们这些打麻将的人,这么多人,总比让我一个人待着要好。隔着几堵墙便是棺材,哪怕里面躺的是奶奶,哪怕知道爸爸此时大概正跪在堂屋守灵,我也害怕。
中秋过去,到了出殡的日子。最小的姑姑也回来了,跪坐在供桌旁,扶灵痛哭,扯着嗓子喊着“妈欸”“妈欸”。我只觉得诧异,这种戏剧化的场面已经很久没看到。我之前以为我会哭,可是这几天我一直没能哭出来,只是憋闷得慌,屋内屋外笼罩着低气压。众人拉开姑姑,劝她节哀。劝解多时,姑姑才止住了哭声。扎灵堂的送来孝服,分发穿戴完毕,我和二叔家的哥哥便跪在棺材旁边,烧着黄纸。屋子里人挤人,烧出来的烟散不出去,直呛人。看着哥哥嘴里念念有词,眼眶随之湿润起来,我不知怎的,也觉得悲从中来。想来终究是结束了,人生苦短。今天之后,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烧完黄纸后,大家退到门外,在三爷爷和扎灵堂的指挥下,依次上前鞠躬、磕头。冰棺棺盖此时已经揭开,出殡前,这是最后一眼。大家绕着棺材,缓步地走着。之前妈妈叮嘱过我“要是害怕的话,可以不看”,我本来也想着不看,但是一切归尘的悲戚感总是挥之不去,还是想看最后一眼。我忍着害怕,往冰棺里看了一眼,只见奶奶的面容已如黄纸一般,蜡黄无比,脸也肿胀起来,不似生病时消瘦,竟没有一点之前的样子。
奶奶的遗照是我拿去照相馆处理的,是生病后找时间拍的,照片上是微笑干瘦的一个小老太太。我记得奶奶的样子,只是与棺材里躺着的人,再找不出什么相似点。扎灵堂的师傅说“你们子孙孝顺,老人的面相很好”,我更是诧异,这样就算面相好吗?我不懂这背后的标准,只是这最后一眼在心里久久不能忘怀。
出殡要坐着灵车到火葬场,天还是一团黑。火化完后需要捡骨,其他人都走了,爸爸准备一个人进去,我和妈妈担心,便也跟进去了。我看着焚化炉轰隆隆燃烧,拉出来之后,大部分已经成灰,只剩下一小部分的骨头,细碎不堪。奶奶是小小的,骨灰盒更小,就这样还是塞下了。
人的最终归宿,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爸爸静静地捡着,看不出表情,爸爸一直就是这样,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合上骨灰盒的盖子,我竟然在爸爸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波澜,那一闪而过的浓郁的悲伤,我甚至疑心那是错觉。
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虽然是火化,但还要送回去安葬。奶奶终于要去找爷爷了。一切结束,原本人来人往的家一下子空了。我、妈妈和爸爸坐在房间,冷不丁地,爸爸突然红了眼眶,抽泣起来,继而声泪俱下,哭着道“妈妈也走了,我没有爸爸妈妈了”,那一刻我不禁为之一颤。原来,在火葬场里我看到的并不是错觉,盖上骨灰盒的那一刻,是爸爸与奶奶——与他的妈妈真正的永别。
这几天爸爸积压的感情在此刻倾泻而出。长兄如父,爸爸一直强忍着,像一尊石像,严肃地一丝不苟地办完所有事。这一刻他终于也成为孩子,诉说着对爸爸妈妈的绵绵哀思。而哭,正是一个最原始的方式,一个最原始的孩子与爸爸妈妈交流的方式。
死亡似乎总是伴随着哭泣,不管是呜咽还是号啕,总要哭一哭才算收场。哭泣和眼泪,此时成为人与世界最原始也最深刻的对话,宣泄着言语所不能表达的幽微情感。
说起来死亡到底是人生必经的事。生命是一段向死而生的逆旅,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最后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是人生于世,终究还是不愿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不免要怒斥光明的消歇,最后慌慌忙忙过一生。
人世间,谁不是蜘蛛缀网,不厌其烦地在生活中缝补一个个陈旧的窟窿。当有一天,长辈的蛛网再也无力缝补,我们就得顶上来。一个家庭也好,一个族群也罢,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延续了下来。
奶奶葬礼结束,从悲痛中走出后我猛然发现:生死是每一个人必修的课,是人类永恒的话题,而死亡,是唯一不灭的灯塔。
杨超辉(25岁)温州大学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