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无论离家多远、身处何方,那一声“回家吧”,总会带着炊烟的暖意、故乡的月光,还有亲人等待的身影,穿越千山万水,将我们从四散的奔波中唤回。火车上的风景、街头的年味,甚至那隐隐的乡愁,都是回家路上的特殊标记。
回家,更像是心灵的一次归位。与亲人围炉而坐,与朋友谈笑风生,每一个拥抱与笑容,都是对一年辛劳的最好褒奖。要记得,无论走得多远,家,始终是我们心中最温暖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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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的是那一张床
张育梅
都市繁华的街灯始终留不住人们归家的脚步,跨年钟声响起之后,街道开始变得冷清,夜景的灯光像个卫士守护这座曾经喧嚣的城市,当建设者的浪潮慢慢退去,才知道这里曾经拥有多少因着归家而焦躁不安的人们。整个城市最热闹的不再是正佳广场、天河城、花城广场等平时人们喜欢聚集的地方,而是汽车站、火车站、机场等带离人们远去的中转站。背上的行囊都是一些家里就能买的食物、衣物,但那份沉重收纳了远行时母亲无尽的眼泪,以及归家时对父亲无穷的敬爱。
我的老板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即使走过二三十年生意场上的风风雨雨,依然坚持在放假前夕提前收工,让我们拥有更多的时间赶路,让我们拥有更多的时间采购给家人的爱。火车站里,展现了打工一族一年以来的各种表情总结,这样的总结报告是对自己一年艰辛的肯定,也是对家人一年思念的愧疚,欢笑着、沉默着、畅谈着、疲惫着、期盼着……总有一种神情向世人诉说着家的意义。
到家的时间总是深夜两三点,天冷拒绝了父母来车站接,冬日梅州深夜里的冷风会吹醒每一位归家的游子,告诉游子们家在等你。当我蹑手蹑脚打开门进去的时候,总会看见在凳子上打盹的母亲和抽着烟等候的父亲,昏黄的灯光让父母的脸显得更加苍老,那五线谱不是描在父母额头上的,而是刻在父母日思夜想的煎熬里的。刻意染过的头发藏不住岁月洗过的白净,二老加起来100多岁了,我忍住眼泪,叫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快去,快去,煮宵夜。”父亲急切地吩咐着母亲,然后急忙过来接过我手中的行李。
母亲早就煮好了宵夜,即使说“不饿不饿”,那一大碗客家肉丸还是放在了我面前。这是家的味道,生命中的至爱,这里凝聚了客家女性的智慧,母亲正是这样一位智慧的女子,懂得女儿心里那份对美食浓浓的眷恋,只要我在家,冰箱里就长期有上好的肉丸放着,以备我不时之需。
看我吃到七分饱了,父亲总会幽默地来一句:“怎么还是你一个人回来呀,也不带一个帮你拿行李的人回来,看看你的行李多重。”这是例行问话,不管我的答案是什么,父亲总是要问问,而他也只能是问问。
母亲顾不了那么多,也不忍心在这个时候问我任何问题,眼睛只盯着我的碗,生怕吃不完被倒掉似的,但我从来没有让母亲失望过,再多的肉丸都是一粒不剩的。看着我吃饱喝足,母亲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去睡了。
父亲也慈爱地说,一路那么颠簸肯定也累了,吃饱了就早点回房歇着去。
走进我的房间,“啪”一下把灯打开,梳妆台、书桌、衣柜都被打扫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而那一张床更是被整理得温馨舒适。红色小碎花的四件套还散发着白天阳光的味道,那叠得有棱有角的被子让我脑海里闪过母亲整理我房间时的样子,不管离家多久,不管回到家几点,在母亲的观念里“人活着,不过是日求三餐夜求一宿”。对于子女,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吃饱睡好,这就是我的母亲,一生秉持相夫教子的传统。
我把疲惫的身体重重地往床上一甩,便沉沉地睡去。这是我的家我的床,与我奔波在大都市的床不一样,这里有着父母的期盼和我内心不可告人的软弱,可以让我如小鹿渴慕溪水般安歇的地方。回到这里,我回到了母亲的心脏,也回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栖息地,那里安躺着一个只流泪不哭泣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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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牵挂叫做家
栗清亚 中国科学院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博士生
之前我很少问自己,家,是什么?家乡,之于我意味着什么?
年少时,我一直都渴望远离家乡,去看一看外边的世界,因为我总认为,家一直都在,家乡一直不变。可越长大越发现,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归去时,家乡早已变了模样,留在记忆中孩童时期的家乡也只能在梦中再次见到。
有种牵挂,是家里饭菜的味道,简单温馨,无可替代;是家乡方言里伴随着长大且刻入骨髓的乡音,朴素而熟悉,充盈耳畔;是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幕幕场景,一段段回忆,零碎而清晰,魂牵梦萦;是离开后时刻想念的家的韵味,抬头望月,低头思乡。
家之味,炊烟袅袅,落日天涯。
漂泊在外,饕餮盛宴,最不能忘却的仍是家乡菜,这才是舌尖上最美味的食物。回家后,简单的一顿家常饭,可以让我们心静下来,享受这份温馨与幸福。家里一顿普通的饭菜,便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家的味道,是从一出生就陪伴我们的味道。从幼时开始,承载了整个童年,陪伴我们长大。几个淘气的孩子爬到倾斜的槐树上摘下大把槐花,含在嘴里,是甘甜芬芳的味道;捧在手心里的菜窝窝,总是幻想着自己是战士,是梦幻的味道;冬日里的小米红薯粥,冒着腾腾热气,是温暖的味道;除夕晚上,围坐在圆桌旁,吃着香喷喷的饺子,听着远处的鞭炮声,看着春晚,是团圆的味道;离家许久后归去,父母准备各式各样的饭菜,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是幸福的味道。家的味道千万种,总是藏在记忆最深处。
儿时放学后总喜欢和小伙伴在外边玩耍,等到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升起时,总能听到奶奶呼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于是,拍掉身上的尘土,循着那抹炊烟归去。“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长大后离开家,见证了无数次夕阳西下,然而极目望去,只有高楼耸立,却不见炊烟袅袅起。
家之音,聒碎乡心,寻觅乡音。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的月是故乡明;“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马戴是思乡的孤独人;“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张九龄溢出的乡情在天宇中飘荡。这都是游子思乡的心声,句句敲在我的心头。乡音是李白半夜听到的折柳曲,引起故园情,亦是纳兰的“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在风雪声中觅乡音。
小学放学后和小伙伴手拉着手,唱着“好春光不如梦一场,梦里青草香”,蹦蹦跳跳踩着影子回家,歌声伴随着欢笑声,飘荡在小巷里。中学暑假的雨天,雨滴洒落屋檐发出滴答声,总是喜欢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望着雨滴落在地面溅起的水花发呆。大学回到家中,夜晚躺在床上,听着钟表走动发出的滴答声和整点时敲响的钟声,想着是有多久没有听到凌晨的鸡鸣和狗吠了。
家之音难忘,乡之音难寻,都是停留在记忆中的声音。这些声音,是小时候投掷沙包和跳皮筋的声音,是少年时翻阅书籍和写作业的声音,是长大后离家、回家路上火车行驶的声音和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伴随着的还有火车站父亲送别和等待的身影。
暂别家乡,远赴他乡求学,总是在冷冷清清的陌生他乡寻寻觅觅,寻到的似乡音,却不是乡音。
家之景,零零碎碎,魂牵梦萦。
之前一直住在父母结婚时建造的房子里,直到大学后搬了新家,但是对旧家的印象深入骨髓。红砖瓦,低矮墙,圆木的梁和椽子,院子里的枣树和一畦蔬菜,一口老井,门前扬尘的土路,房后堆砌的柴火……零零碎碎,点点滴滴,魂牵梦萦。
外出求学十余载,离家多年,家里的一切都记得异常清晰,就像通往回家的路,曲折蜿蜒,但一直深深印在脑海中。
春天,村口河堤旁的一排垂柳吐露新芽,似乎低声呢喃,轻抚着河面,带来春天的消息。夏天的小院总是很热闹,白天泡桐树上持续不断地传来蝉鸣声,雨后的夜晚时不时听到此起彼伏的蛙叫,深夜里偶尔响起的犬吠声,黎明前的鸡鸣声唤醒沉睡的村庄,勤劳的乡亲们趁着清晨天气凉爽,天蒙蒙亮便扛着农具下地干活。秋天,总是充盈着忙碌,忙碌着收获,摘棉花,收大豆、高粱、花生、芝麻,再后来一部分地块改种葡萄,看着紫色的葡萄散发出诱人的香甜,似乎一天的劳累瞬间消散了。冬天,梅花正俏,鹅毛大雪中和姐姐、妹妹一起奔跑嬉戏,打雪仗、堆雪人、唱着跑调的歌曲,冻得瑟瑟发抖后跑回屋中,围在火炉旁烤手,顺便烤个红薯,香喷喷,甜丝丝。
外面大千世界,或熟悉或陌生,陌生的地方待了一段时间,会慢慢熟悉;熟悉的地方,离开许久,总会变得越来越陌生。然而,无论我们离家多久,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记忆犹新,出现在午夜梦里,回旋于脑海中,停留在记忆深处。
家之韵,日暮乡关,近乡情怯。
家,是神奇的地方,总是时刻吸引着我们,让我们产生“不如归去”的冲动。崔颢说“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宋之问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终于在离开家乡多年后,才理解其中的深意。或者他们对家的牵挂,源于家乡的魅力与韵味。
“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份心安便是家。离开家再远再久,对家始终充满着牵挂与思念,而回到家后的身心放松,是心安,是依赖,是寄托。
有一篇文章说,“没有父母的家乡只是他乡,没有父母的家,只能称之为空房子,最终我们都成了家乡的过客。”家乡的过客?是呀,最终我们也成了家乡的过客。曾经出生的地方,承载了童年所有欢声笑语的地方,那个陪伴我们长大的地方,终是以我们的离开成全了我们。外出求学后,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回家只能称之为小住几天。若干年后,我们会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座城市,拥有一个新的家,从此家乡变他乡。归来,家乡早已变了模样,老树变楼房。再看看承载了无数回忆的地方,恍惚间是否有了过客的感觉?
最后的最后,家乡变他乡,我们成了家乡的过客,总觉得充满了伤感,却又不能否认这就是事实。所以,趁着年轻,趁着家乡的模样还未发生太大变化,趁着我们的记忆还清晰,早点回家,多回家看看,让心中的这份牵挂变得更牢固。
人生百态酸甜苦辣,不变的是家的牵挂,这份家的牵挂,是亲情的牵挂,是成长的牵挂,是记忆的牵挂,是心中永远的牵挂。
总有一种味道让我们怀念,这是家的味道;总有一种声音亲切熟悉,这是家的声音;总有一抹景色藏在记忆深处,这是家乡的景致;总有一种韵味我们难以忘怀,这是家的韵味。总有一种牵挂,指引我们回家的路,这种牵挂就叫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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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父亲(小小说)
何君华 内蒙古通辽市科尔沁区第一人民医院职工
再次见到他是在6个月之后。
整整6个月,我没有跟他见过面。不要说见面,就连电话或者语音、视频也没有。
他就这样整整消失了6个月,这是常有的事,他经常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有时候一两个月,有时候三四个月,有时候半年,有的时候甚至更久。多数时候他会提前告诉我和妈妈一声,但有时也会一声不吱就消失了,还要等他的同事过来告诉我们,我们才知道他又消失了。
我们都习惯了,他忽然消失一阵子,又忽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就像现在这样,他一声招呼不打就忽然出现在我学校门口。
我没有理他,低头快速地走着。他紧紧地快步跟在我后面,叫着我的小名:“囡囡,囡囡!”
我已经18岁了,是个大人了,但他还是叫我“囡囡”,我让他别叫了,他不听。
我没有理他,继续快步向前走着。
他有些急了,在后面喊我:“囡囡,你跑什么?是不是生爸爸的气啦?”
原来,他以为我快步躲他是生气了。没有,我没有生气,他难道忘了,“人多的时候要假装咱们不认识”——这明明是他跟我约定的呀!
他哑然失笑,说他的确是忘了,他这次任务结束了,比预计的要早些,因此他很开心,临时起意来学校接我放学。“给你个惊喜。”他说,于是就把我们的约定抛在脑后了,还误以为我是嗔怪他消失这么长时间,赌气不理他呢。
我才没有生气呢。前面已经说过,我已经习惯了,谁叫他是一名警察呢,何况还是一名缉毒警察!同学问我的爸爸是做什么的,我告诉他们说他是一名警察,但我没有告诉他们他是一名缉毒警察。他们问我“为什么从来不见你爸爸来接你放学”,我告诉他们那是因为他很忙。他的确很忙,总是忙着“出任务”。出什么任务,他从来不跟我们说,他也从来不说“出任务”这么官方的词。他总是说“我马上要走一趟”,这一趟要走多久,他也给不出具体的时间,“也许很快。”他总是说。是啊,什么时候该回来他也就回来了。
他一旦回来,便会将妈妈赶出厨房,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炖一条鱼,炒一个香辣肉丝,炸一盘鸡块,简简单单,但我们吃起来总是感觉很香,似乎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菜了。这样的时刻,我感觉我很幸福。他出任务的日子,我总是盼望着这一顿天下至味早一点到来。
我总是在这样热切的盼望中等待着他的归来,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回来。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他还是没有回来。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消失一阵子就会回来,但是这次他没有!
“走一趟嘛,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他总是这样说。从小到大,他总是这样安慰我。我相信他,因为他说到做到,无论走多远,也无论走多久,他总是会回来,有的时候很准时,有的时候比预计的早一点,但多数时候会晚一点,但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回来的。但这一次,他爽约了。
这一次他没有回来,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了。我知道,我再也吃不到从前那样的天下至味了,也再听不到他喊我“囡囡”了。
代替他来到我们身边的,是一封慰问信和一摞红色的证书和奖章,还有一张红色的优待卡。来慰问我们的叔叔阿姨告诉我,我可以用它来免费乘坐公交车。我知道,只要我使用它,读卡器就会高声读出“优待卡”三个字——三个光荣的汉字。但我不会去使用它,我不要什么优待,我只要他回来,只要他在校门口远远地等着我,我远远地躲着他,他远远地跟着我,我们父女俩一前一后地走,慢慢地走,慢慢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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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科幻小说)
李莎莎(22岁) 华东师范大学学生
他俩靠着航空站门口的柱子站立,任人群涌入站中。他眼睛的颜色,同天色渐暗。
“要不抱一下?”他问。
话音未落,他按住赵清的后背。
坚硬分明的人骨,隔衣传递的温度。她默然,静立。
“清清,你好像不会拒绝。”
“是的。”
“你说话真像机器人。”他含笑收回手,“你确定不跟我回去?”
看着她不眨眼的发呆模样,他无奈补充:“或者我去你家,见见家长也好。”
“对不起,暂时不方便。”“家长”两字显然比“像机器人”更有冲击力。
“我会一直期待方便的那一天。”
回到出租屋,赵清还在想刚刚的话。他说得对,所以她无法反驳;他是恋人,所以拥抱似乎没法拒绝。
上臂、背部发痒,密密的虫子一番盘桓,洞穿皮肤,蠕蠕爬进胸腔,攒聚起来,堵得她喘不上气。她脱下外套,摔在地上。
“妈妈”滑过来,问这件要不要洗,赵清摇头,招呼她一同坐下。
“对不起,我的膝盖零件又残损了。”“妈妈”说。
“没事,别说‘对不起’,我找人修好。”
“妈妈”年纪大了,视觉传感器大不如前,难免撞到墙壁,或被家具绊倒。
“今天赵女士打三通电话,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赵清深吸一口气,不得不用全息电话拨回去。
秒接。母亲的形象投至眼前,又穿褪色的灰白长袖,坐在轮椅上,看见赵清,表情一瞬惊喜。
额头、眼角皱纹几束,一笑,像伤口开裂。
赵清心底的山石崩落,跌进胃里,溅起酸和苦。按理说,她在机器人的标准养育中规矩长大,胃不会有问题。
她向后一仰,往左挪两下,好让投影最多传送半截身体。
“女儿啊,小助被我踢坏了。”
“为什么踢它?”
“他非要、非要清理我的……”
“你让它清理呗,反正只是机器人。”
母亲上次出院后经常大小便失禁,每次都偷偷抹泪。她始终不愿进行器官重构,一反往常,对现代高科技采取轻视态度。
赵清7年前为她买了好评最多的家政型机器人,随着年龄增长,她不用也得用。
“不行啊,他还是不如人。”说着说着,妈妈声音沙哑起来。
“你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小孩儿。”赵清冷笑一下。
“其实失禁是生完你就有的……”
“别什么都怪我,好吗?”
“我……”
赵清挂断电话。屏幕显示,通话时间53秒。小时候母亲和她通话时间更短。
面对现在的母亲,赵清觉得自己暴躁得和鲜活的人无异。
心情不好时,她偎在“妈妈”不会因衰老而肿大的怀里。
“妈,你肚子越来越小了。”
没有变小。是她在长大。
37摄氏度恒定的仿真心脏,冰凉的金属躯壳。
“妈妈”除了损坏,永远不会改变。
退回原厂的高价义肢,被踢坏又踢坏的机器人,屡次无视的社区联谊活动。
母亲到底想要什么?
赵清早尽过力。全息投影和通话同步后,怎样都能看见立体的对方,为什么非要见面?母亲重病时自己照顾了3年还不够吗?
我要工作啊!
我需要工作!
耳边回响儿时的质问。
“为什么都有机器人了,你还要工作?”
“我们需要工作,不是工作需要我们。”
母亲在工作和赵清之间选择前者。但“妈妈”不一样,她的工作就是赵清。所以,18岁离家出走,和机器人“妈妈”搬到南极实在合乎情理。
极夜轮转两次。赵清去见恋人的父母。
他们都很好。伯母夸儿子时,嘴里的虾壳喷进赵清碗里,险些活过来。
夸到一半,伯父伯母商量何时见赵清父母一面。
“不太方便,我家比较特殊。”
声音太小,他们没听见。
“下周,我们去接妈?”恋人问。
不用接,“妈妈”就在家里。
“好啊。”机械反应式的回答。
笑得太久,笑薄了嘴唇,说完“好”合上嘴,才觉干裂得疼。
茶杯空空,赵清不向旁边伸手,够那瓶未开封的葡萄酒,只是低头,抿抿嘴。灯光大亮,脚底的影子发黑。影子是本体,她只适合活在黑暗中,否则经光照射,被踩踏的羞耻感就会遍体充溢。
送完二老,他俩贴在车站栏杆上,扶着扶手。
恋人以不必要的克制挠她的手背。
铁质的栏杆,熟悉的冷意被上方的掌心烧干。
“放心,我爸妈肯定满意你,清清。”
然后握手。
她轻皱眉头,很快抚平,怕他伤心,龇牙一笑。等恋人噘起的嘴挪回,她才反应过来,他不曾唤她的名。
和母亲“聊天”是上周的事。
“你回家吗?”
“谁家?”
“你的。”
“我现在就在家。”
时长7秒。破纪录。
赵清望向阳台上练习见面台词的“妈妈”,仁慈地说:“算了,你太辛苦。”
“为你服务是我的最高准则,我不会累。”
“我觉得你累。”
她请假去接母亲,也需提前打电话。
秒接。她因惭愧而战栗,又因母亲无所事事烦躁。时长3秒。破纪录。
不该如此。你以前并不是围着我转、一直等我的,为什么现在像“妈妈”一样。
一个普通夜晚,她披一身的冷雨,抵达家中。
虹膜识别,门开,灯光照得室内如同白昼。
客厅沙发盖着淡蓝的沙发巾,这是赵清7年前买的。大理石茶几上,除了花瓶,空无一物。琉璃花瓶里只插着灰尘。对门的墙壁中央挂着赵清幼年时和母亲的30寸合照。照片中,赵清向下撇嘴,表情冷淡,因被母亲抱着感到不舒服。她记得赵女士匆匆合完影就去工作,还是她去取的照片。相框右下角,插进赵女士50岁时拍的白底单人照,样子和现在没多大差别。驼背,脖子前倾,略微垂首,眼神向上吊起,乞怜似的看镜头,神态与幼年的自己模糊重叠。
照片右侧,木质相框缺一块,伸出的毛刺如几排细小参差的尖牙,啃她的心。她当时太矮,照片不好抱怀里,回家路上总磕地,连带自己被绊倒。
“欢迎女儿回家!”
小助滑出卧室,抻开下巴的仿生皮肤,扯出怪异的大笑。它热情搂抱赵清,自带疯癫的气质。
赵清回之微笑,当初在拟人机器人橱窗时,它还没这样。
找遍房间,没发现母亲。可能屋里太亮,而她跟赵清一样,也是飘忽的影,在耀眼的光亮中遁形。
小助抓来毛巾,胡乱拍打赵清身上的雨。赵清只好将毛巾抢走,陷进沙发,拨电话。
乱窜的小助忽地停在对面的投影仪旁。
老人投影到沙发上,灰衣服。她在赵清身侧坐下,盯着对面;另一位老人,因赵清电话接通,自动投射到眼前。
接通的同一时刻——
“女儿啊……”
一瞬的惊喜,一样的声音。
答案,呼之欲出。
投影虚假淡薄,而目光柔情深重,浸得一切都软了。赵清站起,上前扶住小助的臂膀。冰冷自指尖向上攀升、燃烧。
她仿佛趴在南极的浮冰上,享受温暖的冰冷,虽然短暂,却比任何极夜漫长。
程序启动。小助联合远方的“妈妈”,向赵清同步信息库。
千万条陌生的报告雪花般飞掠。赵清攥紧毛巾愣神,渐渐明白。只要“妈妈”在身边,母亲就会知道赵清发生什么,机器人做得不好的地方,千里外的她便及时调整和教学。
母亲想让机器人代替自己爱赵清,但机器人最终代替了自己。于是母亲成为赵女士,机器人成为“妈妈”。
既然触手可及,回家有什么意义。
“回家不需要意义。”母亲曾通过“妈妈”人工回复她。赵清18岁那年,是她最后一次回复。
3天后赵清去修理机器人的视觉传感器和崩溃的信息库时,工作人员将告诉她,“妈妈”完全是一位优秀的人类母亲。当赵清表示疑惑,她会为赵清提取一段原始录像:一个年轻明媚的粉发女人,对着镜头大声说:“听好啦,你的最高准则是赵清,要好好爱小清,知道吗知道吗?”
女人的影像上下晃动。机器人在点头。
赵清将由此瞥见一条记忆中从未出现的深橙色短裤,它蹦蹦跳跳,和爽朗的笑声在阳光下闪耀,直至消失在数次重现的画面中。
赵女士抛下“母亲”这道全息幻影,往天堂还是往更遥远的地方去了呢?
赵清不知道,她只知道,再也不用回家了。
再也回不了家了。
妈妈,没关系。她不怕孤独。她轻轻松开扶着小助的手。
只要她想要,会有更多的浮冰,提着夜灯,渡海而来。
可是深秋雨声低吟,前路无止境,她看向自己离家的脚,脚下的影,想独自一人,穿过今后的朝夕。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1月13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