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靠着航空站门口的柱子站立,任人群涌入站中。他眼睛的颜色,同天色渐暗。

  “要不抱一下?”他问。

  话音未落,他按住赵清的后背。

  坚硬分明的人骨,隔衣传递的温度。她默然,静立。

  “清清,你好像不会拒绝。”

  “是的。”

  “你说话真像机器人。”他含笑收回手,“你确定不跟我回去?”

  看着她不眨眼的发呆模样,他无奈补充:“或者我去你家,见见家长也好。”

  “对不起,暂时不方便。”“家长”两字显然比“像机器人”更有冲击力。

  “我会一直期待方便的那一天。”

  回到出租屋,赵清还在想刚刚的话。他说得对,所以她无法反驳;他是恋人,所以拥抱似乎没法拒绝。

  上臂、背部发痒,密密的虫子一番盘桓,洞穿皮肤,蠕蠕爬进胸腔,攒聚起来,堵得她喘不上气。她脱下外套,摔在地上。

  “妈妈”滑过来,问这件要不要洗,赵清摇头,招呼她一同坐下。

  “对不起,我的膝盖零件又残损了。”“妈妈”说。

  “没事,别说‘对不起’,我找人修好。”

  “妈妈”年纪大了,视觉传感器大不如前,难免撞到墙壁,或被家具绊倒。

  “今天赵女士打三通电话,有话想单独跟你说。”

  赵清深吸一口气,不得不用全息电话拨回去。

  秒接。母亲的形象投至眼前,又穿褪色的灰白长袖,坐在轮椅上,看见赵清,表情一瞬惊喜。

  额头、眼角皱纹几束,一笑,像伤口开裂。

  赵清心底的山石崩落,跌进胃里,溅起酸和苦。按理说,她在机器人的标准养育中规矩长大,胃不会有问题。

  她向后一仰,往左挪两下,好让投影最多传送半截身体。

  “女儿啊,小助被我踢坏了。”

  “为什么踢它?”

  “他非要、非要清理我的……”

  “你让它清理呗,反正只是机器人。”

  母亲上次出院后经常大小便失禁,每次都偷偷抹泪。她始终不愿进行器官重构,一反往常,对现代高科技采取轻视态度。

  赵清7年前为她买了好评最多的家政型机器人,随着年龄增长,她不用也得用。

  “不行啊,他还是不如人。”说着说着,妈妈声音沙哑起来。

  “你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小孩儿。”赵清冷笑一下。

  “其实失禁是生完你就有的……”

  “别什么都怪我,好吗?”

  “我……”

  赵清挂断电话。屏幕显示,通话时间53秒。小时候母亲和她通话时间更短。

  面对现在的母亲,赵清觉得自己暴躁得和鲜活的人无异。

  心情不好时,她偎在“妈妈”不会因衰老而肿大的怀里。

  “妈,你肚子越来越小了。”

  没有变小。是她在长大。

  37摄氏度恒定的仿真心脏,冰凉的金属躯壳。

  “妈妈”除了损坏,永远不会改变。

  退回原厂的高价义肢,被踢坏又踢坏的机器人,屡次无视的社区联谊活动。

  母亲到底想要什么?

  赵清早尽过力。全息投影和通话同步后,怎样都能看见立体的对方,为什么非要见面?母亲重病时自己照顾了3年还不够吗?

  我要工作啊!

  我需要工作!

  耳边回响儿时的质问。

  “为什么都有机器人了,你还要工作?”

  “我们需要工作,不是工作需要我们。”

  母亲在工作和赵清之间选择前者。但“妈妈”不一样,她的工作就是赵清。所以,18岁离家出走,和机器人“妈妈”搬到南极实在合乎情理。

  极夜轮转两次。赵清去见恋人的父母。

  他们都很好。伯母夸儿子时,嘴里的虾壳喷进赵清碗里,险些活过来。

  夸到一半,伯父伯母商量何时见赵清父母一面。

  “不太方便,我家比较特殊。”

  声音太小,他们没听见。

  “下周,我们去接妈?”恋人问。

  不用接,“妈妈”就在家里。

  “好啊。”机械反应式的回答。

  笑得太久,笑薄了嘴唇,说完“好”合上嘴,才觉干裂得疼。

  茶杯空空,赵清不向旁边伸手,够那瓶未开封的葡萄酒,只是低头,抿抿嘴。灯光大亮,脚底的影子发黑。影子是本体,她只适合活在黑暗中,否则经光照射,被踩踏的羞耻感就会遍体充溢。

  送完二老,他俩贴在车站栏杆上,扶着扶手。

  恋人以不必要的克制挠她的手背。

  铁质的栏杆,熟悉的冷意被上方的掌心烧干。

  “放心,我爸妈肯定满意你,清清。”

  然后握手。

  她轻皱眉头,很快抚平,怕他伤心,龇牙一笑。等恋人噘起的嘴挪回,她才反应过来,他不曾唤她的名。

  和母亲“聊天”是上周的事。

  “你回家吗?”

  “谁家?”

  “你的。”

  “我现在就在家。”

  时长7秒。破纪录。

  赵清望向阳台上练习见面台词的“妈妈”,仁慈地说:“算了,你太辛苦。”

  “为你服务是我的最高准则,我不会累。”

  “我觉得你累。”

  她请假去接母亲,也需提前打电话。

  秒接。她因惭愧而战栗,又因母亲无所事事烦躁。时长3秒。破纪录。

  不该如此。你以前并不是围着我转、一直等我的,为什么现在像“妈妈”一样。

  一个普通夜晚,她披一身的冷雨,抵达家中。

  虹膜识别,门开,灯光照得室内如同白昼。

  客厅沙发盖着淡蓝的沙发巾,这是赵清7年前买的。大理石茶几上,除了花瓶,空无一物。琉璃花瓶里只插着灰尘。对门的墙壁中央挂着赵清幼年时和母亲的30寸合照。照片中,赵清向下撇嘴,表情冷淡,因被母亲抱着感到不舒服。她记得赵女士匆匆合完影就去工作,还是她去取的照片。相框右下角,插进赵女士50岁时拍的白底单人照,样子和现在没多大差别。驼背,脖子前倾,略微垂首,眼神向上吊起,乞怜似的看镜头,神态与幼年的自己模糊重叠。

  照片右侧,木质相框缺一块,伸出的毛刺如几排细小参差的尖牙,啃她的心。她当时太矮,照片不好抱怀里,回家路上总磕地,连带自己被绊倒。

  “欢迎女儿回家!”

  小助滑出卧室,抻开下巴的仿生皮肤,扯出怪异的大笑。它热情搂抱赵清,自带疯癫的气质。

  赵清回之微笑,当初在拟人机器人橱窗时,它还没这样。

  找遍房间,没发现母亲。可能屋里太亮,而她跟赵清一样,也是飘忽的影,在耀眼的光亮中遁形。

  小助抓来毛巾,胡乱拍打赵清身上的雨。赵清只好将毛巾抢走,陷进沙发,拨电话。

  乱窜的小助忽地停在对面的投影仪旁。

  老人投影到沙发上,灰衣服。她在赵清身侧坐下,盯着对面;另一位老人,因赵清电话接通,自动投射到眼前。

  接通的同一时刻——

  “女儿啊……”

  一瞬的惊喜,一样的声音。

  答案,呼之欲出。

  投影虚假淡薄,而目光柔情深重,浸得一切都软了。赵清站起,上前扶住小助的臂膀。冰冷自指尖向上攀升、燃烧。

  她仿佛趴在南极的浮冰上,享受温暖的冰冷,虽然短暂,却比任何极夜漫长。

  程序启动。小助联合远方的“妈妈”,向赵清同步信息库。

  千万条陌生的报告雪花般飞掠。赵清攥紧毛巾愣神,渐渐明白。只要“妈妈”在身边,母亲就会知道赵清发生什么,机器人做得不好的地方,千里外的她便及时调整和教学。

  母亲想让机器人代替自己爱赵清,但机器人最终代替了自己。于是母亲成为赵女士,机器人成为“妈妈”。

  既然触手可及,回家有什么意义。

  “回家不需要意义。”母亲曾通过“妈妈”人工回复她。赵清18岁那年,是她最后一次回复。

  3天后赵清去修理机器人的视觉传感器和崩溃的信息库时,工作人员将告诉她,“妈妈”完全是一位优秀的人类母亲。当赵清表示疑惑,她会为赵清提取一段原始录像:一个年轻明媚的粉发女人,对着镜头大声说:“听好啦,你的最高准则是赵清,要好好爱小清,知道吗知道吗?”

  女人的影像上下晃动。机器人在点头。

  赵清将由此瞥见一条记忆中从未出现的深橙色短裤,它蹦蹦跳跳,和爽朗的笑声在阳光下闪耀,直至消失在数次重现的画面中。

  赵女士抛下“母亲”这道全息幻影,往天堂还是往更遥远的地方去了呢?

  赵清不知道,她只知道,再也不用回家了。

  再也回不了家了。

  妈妈,没关系。她不怕孤独。她轻轻松开扶着小助的手。

  只要她想要,会有更多的浮冰,提着夜灯,渡海而来。

  可是深秋雨声低吟,前路无止境,她看向自己离家的脚,脚下的影,想独自一人,穿过今后的朝夕。

李莎莎(22岁) 华东师范大学学生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1月13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