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每天最悲伤的时刻,是早上刷牙的时候,能清晰地感受到时间流逝,而自己每一天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连动作都一模一样。我最悲伤的时刻,是夜半突然醒来,想起故乡和童年,却觉得一切都模糊而遥远,我永远也够不到、寻不回,于是觉得胸口发闷,简直喘不过气来。
去年夏天回老家的时候,我特意去姥爷家的那条街看了看。那房子已经被卖掉10年,院墙和大门翻修一新,门口是平整的水泥路,和村里其余的房子没什么不同,远不是姥爷家从前的样子。我又绕到后街去,后窗还保留着当年的木头窗框,漆着淡蓝色油漆,墙根下的泥地上生着绿色的青苔。我也曾经许多次从姥爷屋后那条街走过,正对着后窗的人家是我们家的远亲,门口种着猕猴桃,累累硕果吊在架子上,煞是好看。
姥爷家门前应该有一棵香椿树的,院门口常年堆着一堆烂木头,夏天被雨淋过后会长出木耳来。院子没安大门,从砖砌的院墙那里可以长驱直入,一览无余。不知怎的,我觉得这里比所有有院门的房子都安全些。院子光照很足,种着各种植物。正中央的地方,有一个花窖,下有深池,可以收集夏天的雨水,上方是一层层的水泥台阶,搁着一些盆花。花窖常年水汽充足,温度适宜,夏天不至于暴晒,冬天晚上蒙上塑料纸和苫布,又可以保暖。我不知道姥爷什么时候开始养花的,似乎从我记事起,他家就有花窖。整个村子里,似乎只有姥爷家有这种植物园般的所在。
我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字,多年后在脑海中拼命刷新也想不起来,只是模糊地记得潮湿的花盆中长着酢浆草,开着黄色的小花,花窖壁上布满青苔。下雨时,姥姥会用一只胶皮水桶在屋檐下接水,水顺着屋檐哗哗地流下来,击打着门口的石阶。桶里的水再倒进花窖或者水缸中,等天干时用来浇花。
花窖旁放着一只长木柄的水瓢,是舀水浇花的工具。我并不喜欢这项工作,因为太过繁重。不光花窖里,还有花窖顶上,院子窗台上,兔笼子上,东边石条凳上,露天厕所的墙头上,屋里的小桌子上,东屋炕上……全是花,有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指头,有蟹爪兰、虎皮兰、君子兰,泥地里还种着木本的夹竹桃、丁香和紫薇……多年后逛花卉市场,我会想起来:这种姥爷种过,那种姥爷家也有。在姥爷那里,我从不觉得任何花有多么名贵难养,他的令箭开出白色的大花,嫁接在仙人掌上的蟹爪兰开着一簇簇桃红色的花,仙人掌结出紫红色的圆柱形果实,我摘下来吃,觉得酸酸甜甜黏黏的。
我和姥姥、姥爷在院子门口合过影,入画的只有几盆盛开的君子兰以及门边的一丛月季,其余的那些没有影像,只能从记忆中搜寻了。看《爸爸去哪儿》第三季,林永健的儿子大竣带着哭腔跟爸爸说:你拍下来,拍下来……他要记录下在热带雨林里跟爸爸住过的帐篷,供以后怀念回味。我理解并羡慕他,理解他留恋的心情,羡慕他真的可以留下影像资料。
假如现在的我遇到当年的姥爷,一定会用欣赏的眼光看待他和他的爱好,听他得意洋洋地讲他如何把宝贝花儿养得那样好、他的人生都经历了什么。童年时我们并不亲近,我只是常去他家吃饭和浇花,觉得他是沉默古怪的人,接受他的与众不同,但并不真正懂得他。
每当想起姥爷的院子,我都会为时光匆匆感到忧伤。不过我也是幸运的,那些时光和场景虽然无法重现,毕竟它们给过我绚烂又生机勃勃的陪伴,回想起来,即使忧伤,也是带着淡淡甜味的。
闫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