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去黎明,都是在黑夜里到达。
第一次是2014年11月,只记得当晚夜空乌黑,汽车如发光的草蛇在山路上穿行,惊扰飞虫无数。感觉自己正一步步接近小切口黑洞——而前方并不确定存在着什么宇宙真理。
然后我知道了,第二天清晨横扫一切的阳光就是这里的真理,暴力又明亮,让最懒惰的人都无法继续装睡。与客栈仅一街之隔的希望小学,是这片阳光里最酷的存在。青山环抱薄雾缭绕,正在扫除的女孩们飞舞扫帚,男孩们踢滚脸盆——他们总能把一切无聊变成快乐。
希望小学里间隔响起的广播声,可能制造了这个海拔2000多米村落的最大分贝。然后就是无声的世界。身在中国西南“三江并流”世界自然遗产核心区,老君山国家地质公园腹地,黎明村最宝贵的资源,除了无限晴好的天气、一流丹霞地貌,也许就是这截然不同于周边丽江大理古城的隐世寂静。
黎明村仅有一条主街,从东到西走完大约只需5分钟。沿街两侧是两层高的房屋,除去餐馆、客栈、小学,还有满足基本需要的日杂小超市、药店、自助银行、服装店、棉絮店、兽医店。没有集市也不是旅游黄金周的日子,因为游客稀少,很多店铺都会关门。对那些钻进老君山玩一天,又坐着电瓶车当天跑路的游客来说,黎明的奇峰怪石固然壮美,但村子实在太小太简单了,无法满足他们需要夜生活的心。
他们因此错过了一个不便利但更安静、有趣的世界:停电3天的日子,和朋友们在黑暗的客栈里围炉夜话,为此感觉星星格外明亮;在偏离主路的无人山腰发现梦幻般的大型地衣;每天早晨都在佛光客栈的阳光小院点起气炉,开始慢慢地自制西餐,时间长度是三堂课。
天高日长,酒肉相待。在这里,来自北京的岩友们几乎每天都要合伙干掉一盆杂锅菜——10多种时令蔬菜炖香猪蹄。当地人也有自己的乐子。我见过外村的蓝衣老太太喝着听装啤酒在路边等车,见过集市上脸色红润的年轻女人在草药店买一杯强身药酒,也在客栈的院子里遇过两次不速之客——浑身酒气嘴里叽里咕噜的红脸汉子跌跌撞撞进来,一屁股坐下就不走了。怪不得各式酒品会出现在此地超市最醒目的货柜。
静静的黎明,并不封闭,也不缺少故事。
傈僳族人、纳西族人、彝族人、白族人在这里聚居,现代与古老、理性与野性在这里奇妙融合。虽然客栈里已经用上了抽水马桶、太阳能热水器,村里也有了私家车和摩托车,但黎明人对鬼神和自然的敬畏没有变,古拙的火塘对他们来说既是取暖必需,也是祭祀文化。很多人的姓氏源自动植物名称,比如蜂、熊、雀、荞、耗,体现着与山地生活经验的深度连接。
梭罗提到过一个西班语词语——Gramatica parda(棕色语法),形容来自自然母亲的智慧,是“对某种野性而幽暗知识的绝妙表达”。而黎明人就是熟稔掌握棕色语法的山地优等生。比如,拥有200多条传统攀登线路的黎明,以丹霞地貌的红色悬直岩壁和岩缝吸引着国内外攀岩爱好者,然而就算是征服了难度系数5.13的高手,也会为一件事情惊讶:在最难到达的山地高处,都能看到养蜂人的足迹。
就算廉价花哨的化纤印染、时髦服装已经“入侵”了这个村落的市集,占据黎明主体的傈僳族人,还是会穿着传统的靛蓝色土布,戴蓝色布帽。农人们用布满细致刺子绣的手作蓝色夹棉坎肩,来缓冲背篓给后背造成的摩擦。
在每月1日、11日、21日举行,堪称四里八乡社交盛会的黎明集市上,你会看到这抹顽强的蓝色展示着乡村优雅。
主路上来去的渣土车提示着这里会失去一些平静,原本在村口拥有最优光照和古朴校舍的希望小学,也即将搬去村子深处更坚固华丽的新校舍,代价是再也没有那么开阔的视线和风景。腾出的空地上不知会发生什么,也许,更奢华的度假村?
难以想象,属于更年轻一代的黎明,未来将会变成怎样。
每天在菜店附近摆米线摊,穿小熊围裙的微胖男孩,是村子里不常见的青壮年代表。据说从杭州的学校毕业后,他接了父母的班。和略显封闭羞涩的村中长辈不同,小伙子热情友好普通话流利,有一种高效达观的工作态度。他笑眯眯介绍说,每天差不多要准备4盆左右的鸡豆粉原料,每盆做10多份,每份5元,卖完就走人。逢集则要准备25盆。
2016年12月1日,离开黎明前的最后一次集市上,卖鸡豆粉的男孩全家出动,生意格外红火。在他们流水翻台的小饭桌前,我吃惊地看到了2014年11月在这个集市上拍过的和蔼妇人,还有穿羊毛皮草背心的羞涩青年带着自己两岁的儿子。
希望有一天,我们还会在此处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