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山火给雾龙山留下疤痕。
从山脚望去,葱郁的云南松林被一道黄褐色过火带斜向划开。“再长回来得二三十年喽。”山下一名村民说,上次见到 样的山火,还是十几年前。
3月16日18时10分许,云南省临沧市圈内乡斗阁村发生森林火灾,过火面积约5.33公顷。
“这次的火其实不算大。”从事森林防火工作已有10年的临沧市临翔区应急管理局副局长刘剑刚回忆,5小时左右,现场明火便被全部扑灭。说着,他忽然双眼红了:“但这一次我真的太心痛了。”
这场“不算大”的山火吞没了他3名战友的生命。目前,起火、扑火的情况还未能完全查实,但好几个人记得,圈内乡林业和草原服务中心主任李晓林一行人是最早赶到雾龙山火场的。后来,李晓林与圈内乡应急管理队队员李兴彪、李荣昌在扑火时不幸遇难,圈内村护林员张合元受重伤。
山火发生后的第四天,斗阁村已基本恢复往日的宁静,留下山上的褐色洼地和人们心中的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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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扑火5天后,圈内乡细博村村民李明学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当地人说,猪胆内的结石“猪砂”能让人镇静,李明学就四处寻找。他走路脚步虚弱,无法控制地发抖,他说只要一合眼,那团像要把他吞掉的山火就会又一次出现在眼前。
李明学今年53岁。一年前,圈内乡应上级政府要求,组建专业的应急管理队,处理森林紧急险情。李明学在山顶建有养牛场,方便日常观察山况,便在李荣昌的邀请下,一起加入了队伍。除二人外,还有13名村民自愿报名。应急管理队组建起来后,推选村委会副主任李兴彪做队长。
过去一年,圈内乡没发生过什么紧急险情,李明学便和大多数队友一样,多数时间务农。这次山上起火,他们中的多数人是最早赶到现场的。
山火发生前,圈内乡已经40多天没下过雨了。3月11日,临沧市发布2024年第一号总林长令,强调全市森林草原均处于4级高火险等级,应以最高标准部署高火险期森林草原防灭火工作。
圈内乡林地面积28.8万亩,森林覆盖率73.52%,山形陡峭复杂,村寨基本依山而建。每年12月进入防火期后,乡里会每日两次定时向村民播报防火广播,进村入户对村民进行防火动员并签订责任书,各主要入山口也设立了防火卡口,有专人对上山人员进行防火排查。乡里55名护林员每日都会对责任林区进行巡查。
杨绍春是本次山火发生区的护林员。3月16日下午,他同往常一样对林区进行了巡查。按照规定,他每日巡查不少于20分钟,但他一般会巡看一个多小时。那天,他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来到附近的集体林割松脂。云南松是当地林区的主要植被,这种树木油脂丰富,一棵树能割下三四公斤松脂。
这天,李明学同往常一样,在山顶的养牛场干活儿。他特意巡看过山下,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细博村党总支副书记杨光来记得,当天上午,林草服务中心主任李晓林还在山口的防火卡口巡查。
另一名应急管理队队员王朝平今年49岁,是在好友李兴彪的邀请下加入的。在他的印象中,李兴彪非常负责,日常大多数时间都在忙村里的工作。
山上起火那天,王朝平记得,自己刚回家没多久,便接到李兴彪的电话,说雾龙山有火,让他尽快赶去救火。他没犹豫,立即穿好防火服,背上砍刀和水壶便出发与李兴彪汇合。
差不多同一时间,李明学在山顶养牛场接到李荣昌的“火警”电话,与开车赶来的李晓林、张合元一起赶往火场。
两路人在同一进山口集合,由于出发早、距离近,他们是最早赶到的,后在李晓林的带领下上山侦查火情。
上了山,他们需要步行两公里左右,李明学记得,刚进山还看不见山火,林区看上去很平静,与往日没什么不同,他心情也并不紧张。虽然并非专业的救火队员,但他从小长在山里,熟悉山情山况,同多数村民一样,多少都参与过几次救火,加入应急管理队后,他还接受过几次防火培训。
但王朝平说自己有些莫名的恐惧。山路不算好走,坡陡石多,松林高耸茂密,脚下是几乎没过小腿肚的松毛。他穿着解放鞋,每走一步都需要把脚拔出来,才能迈出下一步。天色昏暗,他眯着眼,看不清路。
大约走了20分钟,王朝平爬上山头,没看见山火,却感觉到热浪,又往下走了一会儿,他终于看见了火区,然后放下了心。
王朝平回忆,他看见山火只有大约半人高,在几十米外缓缓燃烧。在场大约有8个人,他觉得,大家可以处理好。通常的策略是,用铲子顺着火线挖出隔离带,将火源与外围植被隔断。如果火小,则可以直接将烟点铲开,再用沙土或皮质的扑火拖把将山火打灭。
王朝平记得,刚准备下铲,远处的山火便突然爆燃,火浪一瞬间猛升至几米高,热浪兜头而来,他感到脸部灼烧刺痛,看到烟雾变成浓黑色,遮天蔽日。等他反应过来时,众人已经全部散开,仅剩下队友罗开祥跟在他身边。
在过火区的另一头,李明学看到了同样的场景。“大概就几秒钟”,原本齐腰高的山火突然升至一两层楼高,他听见李晓林大喊了一声“跑”,便立即转身向山头狂奔。
李明学记得,当时和李晓林、李荣昌、李兴彪3人并排,张合元在离他稍远处。天完全黑下来,松林狭窄茂密,没跑出五六米,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山路崎岖陡峭,他腿发软,跑不动,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逃不出去了。”但他又不敢停下,只能拼尽全力向前,火团在他眼前四处飞溅,“就像打仗一样”。就这样跑了几分钟,他终于来到一处稍微平缓的地带,扭头看,火势已经转向,不再追着他来。
李明学感到身体瘫软,脖子疼得难以忍受,他强忍着掏出手机,给李荣昌打了电话。没人接。很快,一群穿着防火服的救援队伍迎面赶来,他在几人的搀扶下下了山。
王朝平没有下山。山火爆燃后,他躲到了稍微安全点的地带。身边的队友罗开祥惊魂未定,浑身发抖,只能勉强站立。他的情况稍好些,但也感觉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动,喉头像被撕裂了,内心充满恐惧。
但他不打算下山,他想找到其他队友。王朝平让罗开祥紧跟着他,二人一起缓慢地往烧过火的安全带走去。四处“黑黝黝”的,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气味,被烧过的草木灰又软又滑,漫山遍野看不见一个人。
他早忘记了手机,凭本能在山林里大喊,热气熏得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但他始终记得培训时队长教给他的话:“大家一起去的,必须要一起回。”
2
在山脚下,火场的另一头,扑火的大部队同时在忙碌。
离山脚最近的村民先看到了山火,村子就在大山里,怕火烧家门,村民自发组织起来上山救火。一名村民回忆,他们刚爬到一半,便被村干部劝返,让大家交给乡政府和专业的护林人员处理。
护林员杨绍春原本在不远处的集体林割松脂。听到消息,他立刻赶赴现场,看到火线已经绵延了近10米长,周围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贸然行动,等了不到10分钟,乡内各个村的护林员便陆续赶来,大家都处理过不少火情,开始有秩序地顺着火线砍出隔离带。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也接连赶来,组织山下的各方力量上山扑救。
乡镇发生火情必须“有火必报”,临翔区应急管理局副局长刘剑刚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进入防火期后,他一直在值班,几乎24小时在岗。
“初发火最容易扑救,我们一般的原则是‘打小、打早、打了’。”刘剑刚解释,发生山火,通常他们会交由离火场最近的乡镇街道来处理,如果处理不了,再派区市力量进行支援。
这一次,他凭经验判断,失火的雾龙山地势复杂多变,火情较难控制,“一旦失误可能要烧几天几夜”。在接到通报的第一时间,他便立即组织人手前去救援。
临翔区主要的救火力量是一支50人的森林防火专业队。这支队伍于2008年成立,主要成员为城镇居民。平时,大家各有各的工作,每年防火期才被聘为森林防火专业队队员。
刘剑刚介绍,这支队伍人员相对固定,加入时间最短的也有3年,最长的有十几年。队员们虽为“半专业”,但防火经验丰富,在过去10年间平稳处理了临翔区的大小火情。目前,临翔区每个乡镇都配有一支这样的队伍,共计14支,约340人。本次圈内乡发生山火,刘剑刚就调动了周边乡镇及区内110名防火队员支援。
那天,刘剑刚带队上山,从火场两侧开铲隔离带,火情很快得到控制。刚上山时,刘剑刚还和李晓林保持着联系,以为李晓林就在自己左手边上。等进入“洼子林”后,他们失去联络。
“一般我们扑火都是从火脚顺着两翼追上去,火头我们不会安排人进行扑打。”如今,刘剑刚只能推测当时的情况:李晓林一行去山头侦查火情,但雾龙山山脚为阔叶林,山上为针叶林,他们赶到时山火还在阔叶林中缓慢燃烧,但已将山上富含油脂的针叶林烤得干燥,一点火星就可能在针叶林引起爆燃。
得知李晓林一行人失联后,刘剑刚立即派人前去寻找。此时,王朝平还带着罗开祥在山林里打转。他的衣服早已湿透,喉咙被烟雾呛得涩疼,双脚已经发软,脑袋里乱糟糟的。
他在山林里不断地喊着,大约过了一小时,突然听到回应,迎面一大群穿着防火服的救援人员向他赶来。他稍稍放心,但罗开祥此时已经走不动路,他让罗开祥到安全地带休息,自己继续跟着大部队寻找队友。
山林里黑压压的,大家举着手电筒找人,王朝平热得难以忍受,脱掉了防火服。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突然在手电筒照亮的地方看到了人影,一个全身焦黑的人正躺在不远处的地上。
“有人!”一瞬间,大家全都围了过去,场面变得喧闹。等人群散开,他看见有4个人被包扎好、绑到担架上。人们抬着担架,在陡峭的山路上艰难行走。有人累了,立即有人接替。
走到进山口时,王朝平看到外面挤满了人,救护车也来了。他走到和李兴彪一起来时乘坐的车前,发现车上没人,立即意识到,是李兴彪他们出事了。
回程的路上,王朝平看着窗外,心里想着担架上的4个人,充满忧虑。
刘剑刚是在山上知道有人“出事了”。那时,他已经带人从山脚顺着火翼两侧一路追打到山顶,差几十米就能形成合围。听到消息,他第一反应是要让队员撤下,但专业队队长跟他说,只差这几十米了,再辛苦一点,把它合围了。
刘剑刚强忍悲痛,继续带领队员将火场合围。深夜一两点,火场完全得到控制,大部分扑火者安全撤离,仅留10余人在山上看守余火。
当晚,李晓林、李荣昌、李兴彪3人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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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翔区一名政府工作人员回忆,当晚他赶到医院看望伤者情况时,大厅内已挤满了遇难者家属,每个人都在哭泣。他记得,李荣昌的妻子坐在椅子上,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圈内乡政府工作人员陈文胜说:“有些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说不了,我们现场的人员,除了跟着哭,安慰的话也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杨光来是李兴彪的小学同学。2018年,他们一起来到细博村村委会工作。他说,李兴彪的父母和妻子身体都不好,两个孩子一个读四年级,一个读初二,李兴彪出事后,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
“李兴彪不仅是家里的顶梁柱,还是我们村里的顶梁柱。”杨光来回忆,李兴彪小时候做事便一丝不苟。他原本在昆明做工程,受到乡里邀请回村建设家乡,帮村民盖了不少房子、修了不少路,平日工作是公私分明、耐心尽责。他出事后,家里挤满了自发前来吊唁的村民。
李明学是在病床上收到李荣昌遇难的消息。他说自己无法接受,在他心中,李荣昌是一个真正温柔的人,总是语气平和,几十年来从未见他和谁发过火。平日里,他总帮村民做各种事情,大家推举他为村民小组的组长。
听闻有人去世,李明学妻子开始止不住地后怕、流泪。山火发生当天,李明学回家后,感觉胸腔无比难受,被亲戚送去医院。车上,他听见家人不断跟他喊:“醒醒,不敢睡。”他在医院住了两天,认为比起身体问题,精神更难恢复。
王朝平也一时缓不过神。下山回家后,他便一直待在家里休息,感觉浑身无力,基本只能躺在床上。他一直以为李兴彪仅仅只是受伤,直到看见他家办白事,才意识到好朋友已经离开。他说自己当初愿意加入应急管理队,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李兴彪的信任。
还有更多的人,必须忍着悲痛继续工作。山上明火已灭,但还有余火埋在厚厚的腐殖质之下,随时可能复燃。第二天,山火真的复燃,大理白族自治州森林消防支队130名消防员前来支援。
提到这件事,刘剑刚又红了眼眶:“我工作这么多年,从没遇到这种情况,这次还是第一次调外援。”山火后的四五天,他一直强忍悲痛守在山上,和圈内乡林草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护林员一起看守火场,几乎没怎么合眼。
和他同样忍着悲痛工作的还有圈内乡党委书记徐永雷。他难以入眠,无数的事情在等着他处理,他反而感谢这种忙碌,因为只要稍微一闲下来,他就会无法控制地想起好友李晓林。
李晓林是退伍军人,有人喊他,他总会习惯性地、用洪亮的声音答一声“到!”。
“到!”徐永雷咬牙模仿着李晓林的语气,流着泪说:“我再也听不到这个声音了,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就是想让他的孩子知道,爸爸是英雄;让他的父母知道,儿子是英雄;让他的老婆知道,老公是英雄。”晚上10点,徐永雷忍住眼泪,摆摆手走进夜色,赶去处理下一项工作。
当地干燥的天气和随时可能复燃的山火,让每个人都绷着一根紧张的弦,直到一场大雨到来。
3月20日,山火发生后的第五天,自2月4日以来就没下过雨的圈内乡,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大雨混着石子大的冰雹兜头而下,浇穿了干旱已久的森林和土地。不用再担心山火复燃,一直在山上值守的林业站工作人员开始陆续下山,有人说,“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裴思童 记者 秦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