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好奇一篇数学论文的下落,尽管里面的每一页可能都是自己读不懂的。
2022年10月8日,华中科技大学数学中心官网发布一则“喜讯”,称该中心副研究员郇真的一篇论文被顶级期刊、瑞典《数学学报》(《ACTA MATHEMATICA》)接收。该中心用“研究取得重大进展”形容这篇论文。
随后,媒体和自媒体注意到了这个消息。在社交平台,这篇还未面世的论文一度成为热点。这种热度是罕见的。由于天然的门槛,绝大多数数学论文都不会进入公众视野,无论它们是否重要。
只不过,这些议论与论文内容无关。人们津津乐道,称这位女数学家“创造了历史”,她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继数学家苏步青之后第二位独立在《数学学报》发文的中国大陆学者。人们还说,她“十年磨一剑”,过往职业生涯并非一直顺遂。她的前雇主中山大学也承受了一定程度的嘲笑,被认为缺乏慧眼,因为她在那里工作不久就离开了。
《南方都市报》称,“她苦心孤诣的科研历程,加上名字在英文中写作‘Zhen Huan’,也让很多网友充满敬意地称她为‘数学界的甄嬛’”。
武汉当地一家媒体的评论员文章,称郇真的研究成果“如同放了颗卫星”。标题是——《“数学界的甄嬛”发表神级论文,怀揣童话般梦想的人创造了奇迹》。
至此,这篇论文在传播上开创了一个不太好的先例:它尚未发表就发了新闻,有些操之过急了。
要知道,数学论文从接收到发表,等上一两年是常有的事。
所有学科里,数学的论文发表周期尤为漫长。1949年以来,中国大陆数学家独立或参与完成的《数学学报》论文只有10篇。以新近的为例:复旦大学数学家王国桢与两位国外合作者,2018年10月投稿,2020年1月提交修改稿,等到发表已是2021年6月。
无一例外,这些中国数学家所在的机构,都是在论文发表后才对外发布消息的。
相较而言,华中科大数学中心表现得缺乏耐心。
创立于1882年的《数学学报》是数学界公认四大顶级期刊之一。与公众认知度较高的《自然》《科学》《细胞》等自然科学顶级期刊相比,数学四大刊更为“矜持”,发文极少。《数学学报》希望发表“最高质量的研究论文”,一年只出4期,总量约800页。仍以2021年为例,该刊一共发表了9篇论文,其中一期的全部内容就是一篇209页的论文。无论接收还是拒绝一篇论文,都由编辑委员会全体投票决定。
在《数学学报》发表论文当然值得祝贺。问题是,到今天为止,华中科大那篇传说中的“神级论文”并没有发。
怀着巨大热忱的网民收到的是相反的消息。2023年8月,《数学学报》主编回复了一位好奇的中国网民,表示该刊于2022年10月17日收到郇真的投稿,在形成完整的审稿报告之前,从审稿人那里收集到一些负面的“快速意见”,10月31日回复了一封标准的拒稿信,建议作者改投别处。
这位主编附上了拒稿信,其中说,“很难说服全体编辑委员会成员接受这篇文章”。国内媒体稍后也得到了该主编一模一样的回复。
此后,华中科大数学中心官网的“喜讯”不见了。
又是半年多过去了,无论校方还是作者,都未就此给过只言片语的解释。
但是,对于这篇论文引发的疑问,沉默不是解决之道。
华中科大数学中心官网上的“喜讯”发布于2022年10月8日,而根据期刊的说明,10月17日才收到投稿,且很快拒稿。两种说法大相径庭,无法用普通的误会来解释。
《数学学报》投稿说明里提醒每位作者填写有效的电子邮件地址,“不与任何人共享”。郇真是论文唯一作者,与期刊的所有往来都由她完成。论文的状态,理论上只有她自己清楚。那么,在2022年10月8日,她是以何种方式确定论文被接收?期刊方说此时甚至未投稿!她可以公布来往邮件作为证明。
《数学学报》的接收函会告知作者已决定发表其论文,以及如何发送最终版本,附有编辑的手写体签名。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是:在发布“喜讯”之前,华中科大数学中心是否看过了论文接收函?否则他们如何确定论文状态?
校方还应弄清的另一个问题是,成果发表前就“中场开香槟”,是谁作出了这个草率决定?
媒体将当事人比作“数学界的甄嬛”。这样类比的话,拿着未接收论文传“喜讯”,与宫斗剧《甄嬛传》里假孕争宠情节相似。嫔妃们如此操作不外乎借机接近皇帝、获得恩宠,从而“弄假成真”。但论文“自宣”一千遍也不会被接收。此举是否潜藏着什么好处?
现在我们知道,论文从接收到刊发有很长的时间差。2022年10月至2023年8月之间,当事人因这篇“已接收论文”在项目申请等方面有没有获得过某种优势,是校方及作者必须严肃说明的。
2023年,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以43.5万元经费资助了郇真的一项课题。这篇论文引起关注的时间,与基金项目申报及评审期有所重叠。自然科学基金委作为第三方机构,有必要对申请人的工作进行调查,弄清楚纳税人出资资助的,是否是一位诚信的学者,以及这篇论文的“喜讯”里是否涉嫌学术不端。按照该基金管理条例,如果申请材料有伪造成分,项目可以终止。
中国科学界正在破除对期刊的“迷信”,论文即使没有发表在顶级期刊,也有可能解决了重要问题。审稿人“看走眼”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论文发不了《数学学报》,也可在其他渠道发表,由同行判断研究水平。这篇论文2022年8月已贴在预印本网站,它是否“神级”,数学界迟早会给出判断。
愿种种猜测都只是“小人之心”。无论如何,问题需要合理解释,因为它涉及一位青年学者、一家研究机构的学术声誉。仅从捍卫自身的角度,他们不应沉默。
好的数学研究常常是解决了某个猜想,或者提出了新的猜想。但到目前为止,这篇论文留下的是一些不必要的、数学之外的猜想。
解决数学外的猜想,总比解决数学上的猜想要容易。它不需要天分和灵感,只需要诚实、勇气和自尊。
从《数学学报》140多年历史上,可以找到很好的先例。1889年,数学天才庞加莱在此刊发表一篇论文,获得瑞典国王悬赏的2500克朗奖金。年轻的学生拉尔斯·弗拉格曼为《数学学报》作校对,在与庞加莱的信件往来中,找出了论文的严重错误。弗拉格曼的导师就是《数学学报》创始人、数学大师哥斯达·米塔-列夫勒。
最终,《数学学报》收回了已印刷的杂志,成本由庞加莱负担,比那笔奖金多了1000克朗。重要的是,庞加莱修改错误,一年后重新发表了论文。一位数学大师认为,那是《数学学报》刊登过的最重要的论文。
那一次,没有谁输了,赢的是数学。
张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