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岁的幼儿园教师周鑫没想到,刚毕业3年,工作就从领着孩子做拍手操,变成领着老人做八段锦。
在山东省济宁市,她供职的教育集团去年以来关闭了3家幼儿园,目前仍在运营的幼儿园大多缩减了班额。与此同时,集团开始向“人生的另一头”谋求生路,周鑫留在了新开设的养老中心。
周鑫的老板于波开幼儿园开了20多年,做出转型的决定并不容易。他计算过,招生情况不理想,今年暑期后,大班的孩子一毕业,旗下幼儿园有大约40名教师面临失业风险。
“有一个孩子报名,全园就想放鞭炮”
与幼儿园普遍建在城市新区不同,于波的养老服务中心选址在老城区,位于某小区居民楼的一层,门面朝街,门内是大片开放的活动场地。“坐灸仪”取代了普通的座椅,让老人边打牌边做艾灸。店内播放网络热门歌曲,周鑫回忆,一开始播的是古典轻音乐,应老人们要求才改的。
这里主要提供日间康养和休闲服务,做理疗、打乒乓球、上手工课等,服务对象是60-75岁之间的“活力老人”。
包括周鑫在内,不少幼儿园教师甚至园长都参加了养老中心的前期宣传,其中一些定期给老人上手工课。眼下老年人会员不多,老师绝大多数返回幼儿园工作,只有周鑫留在养老中心。
她回忆,2017年“全面二孩”政策刚施行,“学前教育”是“热门专业”。等她2020年毕业时,同学有转行做网络主播的,有开麻辣烫店的。周鑫还是到幼儿园工作了,那时她并不负责招生宣传。两年后,她周末要加班进小区做“地推”。
在幼教行业工作了20多年的园长杨娟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20年前,第一批民办幼儿园刚兴起,进不了公立园的孩子纷纷涌入私立园,有些家长整晚排队报名。而现在,“有一个孩子报名,全园就想放鞭炮”。
杨娟回忆,过去有家长在备孕时就交幼儿园报名费,如今,被一些“跑路”的民办幼儿园吓到,家长很警惕,往往开学前一个月才交费。
在“园多孩子少”的情况下,家长变得更挑剔了。为了“卷”过其他民办幼儿园,杨娟和同事会在周末开设家长入园体验活动,安排品餐、送小礼物,还要同步短视频宣传,到方圆1公里外的小区、公园、广场做“地推”。除了拼服务,还要打“价格战”,有幼儿园承诺“一次性交费3年打5折”。
人力成本也在被压缩。一位济宁市民办幼儿园的教师告诉记者,每个月工资在3000元左右,工资构成中“班级定额”这一项绩效与往年相比近乎“折半”。
很多教师面临被辞退的风险,令于波担忧的是,幼教团队中,不少人工龄10年以上,年龄在40-50岁之间,失业后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于波尝试过“自救”。新冠疫情期间,为了支付房租和员工工资,他做早点、卖团餐,在家长群推广接单,让教师做临时外卖员,只坚持了半年,还赔了10多万元。疫情后,他发现出生率没有回升,老龄人口反倒逐年上升,下定决心转型养老服务。
2020年,全国人口出生率达到1978年以来的新低。据教育部和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2023年在园幼儿较前一年减少近535万人,幼儿园减少1.48万所。周鑫所在的山东省济宁市,一家家民办幼儿园被馒头铺、火锅店等商铺取代。环城西路附近的“幼儿园一条街”上,一些幼儿园已经暂停招生,地图上显示为“疑似关停”。
在一所省级示范园内,墙上仍有儿童画,楼梯扶手被孩子的小手磨得发亮,40多张小木床闲置在教室的角落。一共三层楼,每层都有近一半教室被改成图书室、烘焙坊、手工坊。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老年服务行业热度的持续增长。在人口位居全国第三的山东省,2020年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20.9%,高出全国水平2.2个百分点。在济宁市最大的城区任城区,民政局养老科工作人员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近一两年不少人前来咨询养老机构的建设补助,目前区内设有30多家养老机构,新开不满1年的约占1/3。
老城区的老年活动场地不够充足。在于波开设的养老中心3公里外的某老旧小区,记者偶遇3位年近80岁的退休工人。他们说,小区的临街广场正被随处停放的私家车“蚕食”,夏天更是“一点风都不透”。广场上有五六个凳子,“来晚了都坐不上”。他们退休金不到3000元,消费能力有限,只能依靠普惠性的社区养老服务设施。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2020年发布的《济宁市城镇居住区配套养老服务设施的建设、移交与管理办法》中要求,凡新建城镇居住区按每百户不少于30平方米的标准配套建设社区养老服务用房,每处建筑面积不得少于200平方米,并具有独立产权。
济宁市任城区南苑街道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2014年后拿地建设的新小区大多配套了养老用房,而一些老旧小区则四处“借”地方。社区支部书记会与开发商协商、与其他事企单位联建共建,或者把社区办公用房改为一楼老年活动、二楼托育的“老幼共养”场所,免费提供空间,委托第三方机构运营。
这位工作人员坦陈,自己也面临“一老一小”压力。孩子刚5岁,平时由婆婆接送,但公公在农村老家,婆婆一到周末就想回去。“有时候我也会自责,我好像束缚住了老人。”她认为如果社会能完善托育和老年服务,照顾好家庭中最重要的“两头”,也能减轻中年人的心理和生活负担,“其实都是互通的,一层连着一层”。
“陀螺”慢下来,在老人淡出社会时“接住”他们
在幼儿园工作时,周鑫觉得自己像个陀螺,时刻围着孩子跑来跑去,很少坐着。白天,家长会通过实时监控,对老师提出意见;晚上家长也会在群里不断“@”她,直到晚上10点前,她都保持着“神经紧绷”。
从事老年服务后,她的工作节奏变得缓慢,端水、提鞋、陪老人打牌、当“聊天搭子”。一开始她以为会“不适应”,没想到有些老人更“不自在”。
“我给人付出惯了,谁给我付出我就觉得很受不了,烦得慌。”80岁的王姨说。老伴儿走得早,她辗转于几个儿子的家,把他们的孩子挨个儿拉扯大。
会员是儿子给办的,他们希望母亲能多休息。但她总把时间表塞得很满:去城郊的市场买花、浇花、买菜、给孙女做饭……她不看电视,怕影响孩子学习,傍晚才和几个朋友到路口的工商银行门前,坐着唠嗑,直到禁不住凉意才回去。
有次周鑫给王姨擦脚,王姨患有静脉曲张,苍白的小腿皮肤下隆起紫红色的血管。没擦几下,王姨就直摆手,嘴里念叨着“好了好了”。周鑫还想给她穿袜子,被她呵斥,“你坐那儿别动”。
许多老人不知如何消磨大把的时间,白天可以用忙碌遮掩过去,夜晚却总是难熬。跟记者说话,王姨时不时掏出皱巴巴的纸巾抹一下嘴,不断抱怨少得可怜的睡眠。突然电话响起,儿子让她帮忙收拾孙子忘记扔掉的外卖盒,她像是找回了精神头,没聊两句就离开了。
很多老人都“有任务在身”,跑进跑出,在接送孙辈、回家做饭的间隙来养老中心打一场球,或者做30分钟艾灸。有人心脏里有几个“桥”、腰骨折过,还是会来打乒乓球,常常超过医嘱限定的时间。
真正的常客,是那些孙辈已经长大、不再忙碌的老人。76岁的展姨住在隔壁楼栋,几乎每天第一个来到养老中心。
4年前,展姨的老伴去世,孙女们去外地上大学。在来养老中心之前,她很少出门,因为从农村来,口音重、不识字,和城里的退休老人说不上话。她住在儿子家,儿子经常出差,她和儿媳妇也很少说话。
展姨性格好强,年轻时是家里的“顶梁柱”,衰老让她意识到自己越来越脆弱。她颈椎不好,脖子上总是围着手帕。膝盖怕冷,夏天不能穿裙子,冬天要在裤子上多缝一块布。她为了不带有“老年味”,总会把衣服用肥皂来回搓好几遍。
周鑫回忆,展姨刚来的时候,身材浮肿,脸色暗沉,经常失眠、掉发,肠胃也差。在这里,她认识了不少喜欢打牌的“姐妹”,耗在店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周鑫笑称她“比上班还准时”,总会故意让展姨赢牌。一次打牌时,展姨笑嘻嘻地说,“有事干,时间就觉不出长了”。
周鑫觉得,在幼儿园时,她的角色更多的是让孩子“懂规矩”,为他们进入更大的世界做好准备。而在养老中心,她变成了提供情感陪伴的“家人”,要在老人淡出社会的时候接住他们,“更多是包容和理解老人一路走来的艰辛和不易”。
一位曾经在养老中心教剪纸的幼儿教师说,过去教孩子剪,让人有成就感的是孩子的作品。教老人,更加珍贵的则是看到他们之间的互动过程,“老人也需要集体,伙伴越多,他们的生活就越充实”。
“一开始是幼儿园维持着养老院,现在是养老院维持着幼儿园”
失能老人当然也有与世界保持连接的需求。
同样是在济宁市,2020年,孔军在自己开设的幼儿园旁扩建了一所养老院。两家机构一墙之隔,共用一个院子,养老院内的电梯直达幼儿园,电梯门一开,就是另一个贴满卡通人物的、彩色的世界。孔军希望增强老人和孩子之间的互动,组织他们一起活动,让孩子给老人读故事,让老人给孩子当观众。
和于波相似,孔军也是不得不在压力下转型,“一开始是幼儿园维持着养老院,现在是养老院维持着幼儿园”。2015年至今,他开了4家幼儿园,最多的时候一年净利润200多万元,“新冠疫情期间赔光了,还贷了600多万(元)”。去年暑期,幼儿园大班毕业,“全园700多个孩子瞬间减少到200多个”,养老院的收入则很稳定。
为了实现幼儿园向养老院过渡,今年2月,孔军又新开了一家“老幼融合”机构,以养老院为主体、辅以托育和幼儿园,一层是办公室和幼儿教室,四层是养老院的房间,二层和三层对半分开,“朝阳”和“夕阳”只隔着一扇门。
在绝大多数时间里,这扇门是紧闭着的。即使共用一栋建筑,养老院和幼儿园的大门也是分开设立。一些家长出于对幼儿人身安全的考虑,对孩子和陌生老人在无人监管情况下频繁接触比较警惕。
一位教师对记者说,闻惯了孩子身上的“奶香味儿”,去隔壁养老院时,印象最深的是消毒水味儿。
去年重阳节,教师们把孩子领到养老院,和老人一起做游戏、给图画涂色。老人的工作好做,只需把他们抱到轮椅上,推出房间。难点在于获得孩子家长的同意,老师们事先沟通,反复确认流程细节。
更多情况下,老人和孩子之间的互动保持着至少3米的距离。记者旁观了其中一场活动,孩子排成一排表演手指操,稚拙地挥舞小手,有的老人试图跟着音乐拍手,虽然跟不上节拍。一位76岁、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投入地看着表演,轮椅随身体晃动往前移了一截。
只是微笑和拍手,就耗尽了这些老人原本不多的精力。一位老人一回房间就躺倒在床上,因为背痛不愿再坐起来,“身上像刀割一样”。
在其他时间,老人们多是透过细细的防护栏杆,看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两位老人坐在走廊的窗边,窗户开着,微风混着嬉闹声吹进来。“会冷的”,护工说着走过来,把窗户关上了。老人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79岁的郑姨有时候会站在窗边,跟着幼儿园早操的音乐拍拍手。她是新院区为数不多意识清醒的老人,她向记者感叹,“现在的小孩比从前俊多了”。
她1个月前刚住进来,还不太习惯,在家睡懒觉,赖床刷手机,在这里7点就要吃早饭。在家她只吃两顿饭,在这里要吃三顿,最后一顿下午4点多就吃,吃完就等着睡觉。
她老伴走得早,她把孙辈带大后,一直独居。3年前,她腰椎间盘突出合并椎管狭窄,家人觉得没必要做手术,说“这么大岁数能活多久”。一开始她还能自己做饭,后来腰越来越疼,只能叫护工上门,一天做一顿,晚上就热剩饭吃。护工费用一小时70元,不包括洗衣服和打扫卫生,衣服只能周末女儿来帮忙洗。没过多久,她还是住进了养老院。
其实,郑姨更愿意在家养老,但觉得子孙早已长大,自己“没什么用”。
“女性若能做做家务、带带孩子尚且还有点用处,一无是处的老太婆在家里便成了多余的。此外,女性一直扮演着照顾他人的角色,当反过来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会觉得脸上无光、根本无颜面留在家里。”日本学者上野千鹤子在《一个人最后的旅程》中写道。
她在书中提到,推行居家养老的困境在于,在如今的家庭结构中,家人不再是照护资源。居家养老不是把老人“送回家人那里”,而是“送回没有人的家里”。
根据《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调查报告(2018)》,我国仅有5.4%的失能老人可以在家中获得来自医疗护理机构、养老机构、家政服务机构以及其他个人提供的照料。有学者做过测算,中国长护理费用2030年将突破1万亿元。
27岁的解明珍在孔军开设的幼儿园当过6年教师,现在管理养老院的行政业务。她没怎么接触过失能老人,“一开始也害怕”。与照顾孩子不同,照顾失能老人更需要耐心。有次院里给一位有认知障碍的老人收拾换季的衣服,老人以为衣服被偷了,院里就让护工把衣服拿出来、摊开、再叠好、放到另一个房间,重复做了3天,老人才形成记忆。
渐渐地,解明珍放下防备。有老人每次见她都会说,“你每天都来看看我吧”,过了一会儿见到她又会重复,“谢谢你,你每天都过来看看我吧”。周末解明珍会带自己3岁半的孩子到楼上的养老区,孩子和老人学会了比手影,一大一小两只兔子在墙上一前一后跑着。那位有认知障碍的老人短暂恢复清醒,咧开嘴笑了,喃喃地说,“我想抱抱你”。
在许多家庭中,老年人的需求总排在孩子之后。一位40岁出头的老人家属是通过幼儿园得知于波的新业务,她告诉记者,自己每天“两头跑”,送“二孩”去于波的幼儿园,再送母亲来于波的养老中心。她有点惭愧,“我们对父母只拿出十分之一的精力,对孩子却是百分之百”。
下一步,于波计划把旗下一家幼儿园内闲置的楼房改成养老服务中心,让老幼共享食堂。“孩子和老人吃得差不多,都是碎、烂、软、少油少盐。”来送孙辈的老人可以就近娱乐、上课,不用着急跑回家做饭,晚上再接了孙辈一起回家。
目前,他的养老中心还没有盈利,店铺会员平均每日支付3元,无法覆盖理疗材料、人力、房租和水电费等成本。但于波有耐心等待,“我们现在就是让老人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在等这个市场”。
他认为,随着第一代“婴儿潮”时期出生的60后老人退休,中高端养老市场潜力很大。60后的消费观念与50后不同,他们的知识文化水平更高、孩子是独生子女,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也更高。
他回忆,自己最初开幼儿园时,第四年才收支平衡,花了五六年才形成规模。他给转型设定了3年周期,希望助力幼师团队再就业、增加幼儿园的附加值——比如幼儿入托报名,赠送老年食堂饭卡、居家养老上门服务。
“幼儿园只能服务孩子3年,但养老能服务老人几十年。我们将会陪着他们慢慢变老。”于波说。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焦晶娴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