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如果我离开了,很快大家都会忘记我的。”写下这句话后,10岁的郑有杰从天台一跃而下。
父母对外宣称他为病逝,将他的遗物打包封存,仿佛他从未在世上存在过。直到多年后,他的日记被翻出,一个孩童真正的死因才得以揭晓。
这是一桩少年版“坠落的审判”,也是电影《年少日记》的主线剧情。这部讲述青少年心理之殇的电影一经上映便好评如潮,在第4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中横扫12项提名。但比起技法的纯熟,更打动观众的是,他们在电影中找到了现实的共鸣。
电影主人公郑有杰生于一个中产精英家庭。父亲从穷小子晋升为知名律师,是一名笃信“不努力一定会失败”的绩优主义者。他患有躁郁症,认为“教育最有效的方式就是打”,对两个孩子有着近乎严苛的要求。
弟弟郑有俊品学兼优,是父亲骄傲与炫耀的孩子。哥哥郑有杰却资质平庸。
目睹母亲被家暴后,郑有杰躲在被子里靠漫画压惊,却被父亲抓住殴打。考试不及格,母亲流着泪控诉他:“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爸离婚,那一定也是因为你。”怎么也弹不好钢琴,郑有杰崩溃大哭,老师冷脸俯视他:“哭完继续。”在长期失眠后,他祈求母亲带他去看精神科,但母亲驳斥他:“只有精神病才需要看精神科。”
看励志漫画和去天台大喊是他唯一的解压方式。但后来,漫画被父亲全部撕毁;鼓励他“一定会成为想成为的大人”的漫画家抑郁跳楼;而天台也在被父母发现后禁止踏入。
最终,郑有杰决定自杀。生前,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垃圾”,最常对父母说的话是“对不起”。直到最后,他也相信这一切是自己的错误,而死亡是让父母满意的方式。
虽然这是一出原生家庭的悲剧。导演却未将家长塑造为恶人,相反,他们的所有行为都包裹在爱之下。在父母眼中,他们只是为了让郑有杰“出人头地”,电影却点出这种有条件的爱背后所掩藏的自私与功利、权力与霸凌,一种“假爱之名”的倾轧。
在电影外,许多观众因此共鸣,有人将之评为“典型的东亚家庭创伤”。10岁的郑有杰在纸上写下“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时,几乎无需赘言,观众都能在电影中的某个碎片照见属于自己的现实。
导演卓亦谦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曾以为这是一部很小众的电影,直到公映后才发现原来这么多人有共鸣。
在电影上映期间,香港教育局局长蔡若莲回复立法会议员质询时表示,截至2023年11月,教育局接获的学生怀疑自杀身亡案例达31例,为近5年最多。《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显示,抑郁症患者中18岁以下的青少年占总人数的30%。
当电影中的郑有杰在家庭中流泪时,电影之外,无数的“郑有杰”在讨论“如何逃离原生家庭”“如何重新养育自己”“如何做自己的父母”,然后共同完成了对电影主题的回环。
但电影又没有停留于简单的“控诉”,而是以弟弟郑有俊为第二视角,完成了对整件事的自省。
看似完美符合父母期待的郑有俊也承受着痛苦。哥哥的死亡开启了他的觉醒,让他对家庭进行了反抗,最终没有走上父亲安排的精英路线,而是成为了一名普通的中学老师,因为哥哥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够成为一名会鼓励和安慰学生的老师。
成为老师后,郑有俊收到一封在垃圾桶里捡到的学生写的遗书,上面写着一句在哥哥的遗书中同样出现的话语:“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这也是一句在电影中反复出现的话,是电影中点明孩子们心灵之殇的“题眼”。
网络上,“电子父母”曾一度爆火。视频里的“父母”对着屏幕温柔地询问“你累不累”“今天有没有受委屈”时,网友们在屏幕外搭建起一堵哭墙。有人形容自己“像是下水道的老鼠在偷窥别人家的幸福”,也有人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是什么很值得的人吗?”
漫画里的少年总相信自己是“被选中的孩子”,现实中,孩子们却将自己形容为“世界上不起眼的NPC”。
电影里有一幕是,由于不知道遗书的主人,郑有俊在讲台上扫视全班同学时,忍不住想象由每个学生接替读完了这封遗书。当镜头扫过,遗书中的话语从学生们口中依次读出时,一种群体性的共振从屏幕里延伸至镜头外——写下遗书的可能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孩子。
它潜藏在郑有杰不为人知的年少日记里;潜藏在品学兼优的班长袖口下的自残痕迹里;潜藏在叛逆少年被隐蔽霸凌的伤疤里。是什么让他们变成了“沉默的羔羊”?而你,有没有听见他们的尖叫。
在电影中,推动郑有杰走向死亡的不仅是家庭。它还是跟随父亲一同将郑有杰贬为“笨小孩”的亲戚朋友;是郑有杰因失眠在课上睡觉时,将他判去角落罚站遭受同学嘲笑的老师;是当发现学生遗书后,第一反应是担心影响学校形象的校长;也是那些在少年自杀后,在评论区批评其“不够坚强”的网友。在家庭教育之外,电影指向的是一种更广泛的忽视。
相比中文名《年少日记》,电影的英文名《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s》则更意味深长。它一面指向了遗忘,“时间会让一切翻页”;一面又似乎指向了延续,“悲剧仍会继续上演”。
电影有一张海报里写着:“好好记住”。或许不仅仅是提醒我们记住这些现实的悲剧,也是在提醒我们,不要忘记自己的来处。
在未被放进影片的花絮中,透露出郑有杰的父亲暴虐的根源,他曾经也是一个因为调皮被父亲用烟蒂烫伤的小孩;在电影开场,校长面对学生的遗书时不以为然地说,每个小孩曾都有过伤春悲秋的时刻。
我们都遗忘了自己曾经是怎样的小孩,然后长成了我们并不想成为的大人。
而这种遗忘又真的是遗忘吗?父亲选择封存郑有杰的所有遗物,却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反复聆听他曾嗤之以鼻的儿子的钢琴录音带;郑有俊以为自己可以不受家庭影响,却在结婚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孕育自己的下一代。而他们选择铭记的时候,才某种程度上完成了对自我和彼此的救赎。
在电影的后半程,导演不再执着于探讨青少年心理问题的原因,而是试图提供某种解法。而最终的答案或许可以用影片中的一句台词作总结:“我未必可以帮到你,但我会陪着你。”
一位老师在社交媒体上评价这部电影时说:“我只想对我的学生说,每一刻现在的你,其实都是最好的你。”
这或许也是电影提醒我们要“好好记住”的理由。虽然我们无力让时光倒流去帮助曾经是小孩的自己,但当我们长大后,我们可以选择不要成为怎样的大人。
裴思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