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背着我奔下北岭。等爬到南山上,醉酒的父亲才不追了。
我趴在母亲起伏的背上回头看,他正歪歪斜斜地向岭上走去。母亲跑累了,把我放下来,让气喘得更顺畅些。她说,让你爸追上,就把咱娘俩揍死了。
父亲经常酗酒,酒后就闹。我家住在岭上的高处,门前是一个山洼。听母亲说,很小的时候,他嫌我哭闹,就要摔死我。我被一把扔下,多亏我二大娘接住。她当时顾不得反应,直接跪在了石头堆里。多年后我才知道,她的瘸腿,并不是先天残疾。
那时正值夏天,阳光很晒,母亲把我背到山路边的桃园里,坐在青软的杂草上。树上的桃子已经摘光,我看到丛草中有一个,就拿过来,剥掉外面的皮,给母亲递过去。她的眼睛红肿着,让我先吃。她一直看着北岭的家,想着等父亲酒醒后再回去。
母亲看着身上的伤痕,等太阳慢慢地落下去。后来,她突然说要带我去姥爷家,让我坐在树下等着,她回家拿衣服。刚走没几步,她回头看了看我,就走回来把我搭在背上,径自往南山爬去。
母亲一步,一步,爬得很慢。到了山顶,齐腿的草里蚂蚱吱吱啦啦地飞出。我们看不到家了。再往前走,见有一道山谷,谷中有村落,看着很近,但是寂静无声。偶尔能听到放羊人的鞭响和呦吼,传得很远,好像要指挥山里所有的动物。母亲背着我,站在崖边,我们一同望着远处的群崮,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又一声鞭响从山谷传来,母亲才转身,继续朝山的那边走去。
一年后,我开始上学前班。有一天早上,天气非常冷,身边的母亲却不见了。父亲醉在床上,我不敢大声喊,以为母亲去了邻居家或是下岭买馒头了。
前一天晚上,父亲在桌前喝酒,母亲端来一盘咸水花生,他接过来,什么话也没说,连盘扣在了母亲头上。我在沙发上坐着,看着汤水顺着母亲额前的头发流下来。我害怕父亲发作,只是看着母亲收拾盘子的碎片走出去,一直不敢动,也不敢放一点哭声。
快到上课的时间,还不见母亲,我只好背着书包往岭下走。来到大路上,我看到她正在往南山上爬。我朝坡上大声喊:“妈,你上哪儿?”她转过身来停住。我一声又一声地喊她,她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就转过身去,继续往上爬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大哭不止,挪着步子朝学校走去。我知道,妈妈去跳光崖了,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下午放学回家,屋子里满是酒气,我拿出作业来,边哭边做,好久后才看见桌子上留下的10块钱。我攥着钱,饿着肚子,不敢拿去花。就这样,哭倦了趴在写字台上睡了过去。妈妈把我叫醒时,已是次日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她把我抱到了床上。
再以后,我们一起在外面躲避醉酒父亲的殴打时,我说:“妈妈,你不要去跳光崖。”她说:“我不跳。”又和我说,那次背着我站在山崖前,望着下面狭长的山谷,真想带我一块儿跳下去。她说,她后来想明白了,不跳,好好活着。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想明白的。当时我就伏在她的耳畔,除了丝丝回声以外,也没听见山谷对她说了些什么。
包鑫(26岁)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12月30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