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曾经是我多少年心中的最温暖之地。

从记事开始,每年的寒冬时节,在老家的火塘边,我喜欢独占一个小板凳,每天晚上都蜷缩在一个自己觉得舒适的角落里。除了自家人围在火塘边,晚饭后也常常有邻居来串门。大家围着火塘,用一个旧玻璃罐头瓶作为茶杯,装着满满的一杯茶水,在火塘边相互传递。那时候没有太多的作业,我坐在火塘角落里,听着大人们讲各种各样的事,讲农活,讲张家长李家短,讲他们经历过的艰辛往事和民间奇闻。当然,最感兴趣的是大人们计划过年的事。杀年猪、祭灶、油炸酥肉……每一样都是自己翘首以待的。

左盼右盼,终于盼到杀猪。我作为小孩子,主要任务就是在烧水的土灶边往锅洞里塞柴。一边添柴,一边看着大人们用菜刀刮猪毛。刮下的猪毛被我用竹篾粪箕仔细收拢,择干净以后晒干,等着收猪毛的人上门——卖得三五块钱就可以用来买炮仗过年。温暖的等待、温暖的期盼,都在这忙碌而又漫长的腊月里,像小河淌水。杀猪过后,父亲和哥哥们总会在家中的灶门口用新砍来的柏树枝、青松枝或杉树枝笼起柴火熏肉。我坐在烧得噼里啪啦的柴火边发呆,数着手指盼望过年,看着带有柏树清香或松树香味的青烟袅袅升腾,将新鲜肉笼罩,将大半间屋子笼罩。

离开家去上初中后,每个周末都对回家感到十分兴奋。回家的感觉,在这样的时候成为一种幸福和强烈的向往。回到家里,父亲照例会准备好烧得旺旺的煤炭火,母亲开始准备煮东西。煮豆,煮老火腿,煮腊排骨。母亲常说,我的幺儿子回来了,我煮火腿给你吃吧。看着母亲忙里忙外为自己煮好吃的,心中那种暖暖的幸福和小小的骄傲,也像火塘里的火苗,在熊熊燃烧。家就这样,成了我最深情的向往。

到了高中,学习压力陡然增大,我在学校常常夜里失眠,要么就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梦见自己在解各种各样的数学题,越解越烦躁,越烦躁越无法入睡,白天却感觉疲惫得要命。于是我更盼望每个月的月假。只要放假回家,我的失眠症就在无形中好了。睡在老家柴楼简陋的床上,只要脑袋接触枕头就呼呼入睡,而且睡得很好。

大学毕业直到参加工作,最温暖的地方还是老家。过年自然是不用说的,就是在平时,回老家烤烤火,和父母和哥哥们坐着聊聊天,听乡邻们讲各种各样的事,依然能够找到小时候回家躲在老家火塘边的那种感觉。尤其是逢年过节,无论是端午节、中秋节还是过年,回到家里和家人们一起,看着熟悉的地方,听着熟悉的声音,心中的那种坦然和恬静,总是能够让自己轻松回到童年那些温暖的时光。坐在熟悉的火塘边,闻着老屋中到处熟悉的气息,和家人们讲讲学习,谈谈工作中的一些事。那些烦恼和压力就在闲聊中渐渐变得云淡风轻,慢慢远去。尤其是春节回老家过年是我最在乎的。父母健在,我还单身时,我曾经告诉自己,这辈子,我每年都要回老家过年。

父母相继去世后,哥哥们也各自成家,老屋静静的,火塘冷冷的,那些温暖的人,温暖的时光都在岁月的冲刷中慢慢清冷,直至变淡。除了每年春节前回老家看望哥哥姐姐,我已经很少回老家了。我和老家村子,和故乡的距离,正一天天变得越来越远。诚如网上流传的那句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样的感觉,我是深有体会的。今天,没有父母的故乡,思念也变得越来越轻,归心变得越来越淡。

如今,我的孩子也像我小时候一样,他们最温暖的地方是家里。孩子们在外面玩耍受委屈时,他们的第一句话是伤心地说:“爸爸,我要回家!”他们知道,家里有他需要的慰藉和温暖。相反,我心中最温暖的地方早已改变。就像十几年前母亲病危时想要见我一样,心中最温暖的所在,已经不再是火塘边上,不再是那座熟悉的老屋,而是有着孩子们的身影和欢声笑语的地方。

我很想知道,等孩子们长大,各自成家以后,我心中最温暖之地又会是哪里?

唐老五 云南省昆明市第一中学宜良学校教师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1月27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