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灯泡在我手边沉寂了整整5年,我几乎忘记了它会发出什么颜色的光。表面没有浮灰,接线没有腐蚀,理论上功能一切正常。我回忆着她的面庞,再次按下了灯侧的按钮。
一如既往,没有回应。明天就是自己在黑洞监视站5年来的第一次休假离岗,甚至还能回家过个年。只是,我总感觉心里缺失了什么,一直都填补不上。
我一直都算不上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待在普通班,我能轻而易举地“泯然众人矣”;超常发挥考进重点学校,我的排名也是勉勉强强挤到中间。
正当我逐渐习惯这不瘟不火的学习节奏时,她就像地平线升起的骄阳,光芒四射地闯进了我的生活。
平心而论,她不是东方气质美女,但一颦一笑间却总能夺走我的眼眸。尤其是当我拿到成绩单,看到她的成绩名列前茅,自己第一次对学习产生了不安的情绪。黑洞、域外星系、类地行星……人类设立了无数部门,培育了无数人才,急切地探索着宇宙的奥秘,试图为不断扩张的文明锁定下一处目的地。我对这些成就基本无感,却对逐步膨胀的压力越来越焦虑。毕竟我的目标没那么宏大,只是想近一点,离她再近一点。
“再不努力,就晚了。”我恨不得把这句话刻进自己的骨头。我怕她变成蒲公英,稍有一阵风就会远走高飞。可这是一所重点学校,每年成千上万的毕业生,代表了人类开拓未来的最前线。我真的能竞争过这么多人,达到和她一样的高度吗?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大概就是将她衬托得更为优秀。
每天下课后,她总会在自习室学到很晚。我也第一次选择留在自习室,一遍又一遍地巩固自己的知识,试图加快自己追赶的步伐。难题接踵而至,每一道都像天书一样晦涩难懂,有时迫不得已,我只能找她补补课,努力跟上她的思路。刚开始一见钟情的激动渐渐淡化,那刻苦的背影永远刻在了我的心底。
爱慕之情逐渐变成了某种指向标,某种灯火,某种希望一般的存在。我试图在冰冷的课桌间,追上一缕温暖的光。
然而这个故事发生在现实中,不属于热血的青少年文学,一年没日没夜的复习又怎能轻松追赶上他人3年来不懈的努力。我成功地拿到了第一名,却是中游的第一名,被最先进的黑洞监视站成功录取。而她,则穿上了数据所帅气干练的制服,将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和更多天才一起计算寻找下一颗宜居的星球。
回到家,我望向清冷的月,想对天发誓自己能够把这一切放下。然而,冷白色的月光不接受任何谎言。清冷的光芒洒落床头,那里静静地躺着那做到一半的量子通讯装置,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手将它拉进我的视野,像老师划重点一样提醒我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踏过黑洞监视站的门槛,我大概将有至少5年不再能和她见面。至少,至少得在这之前做点什么。
接收端本应是显示信息的数据屏,但直到此刻我对量子信号编译依然一知半解。保险起见,干脆装上了两个灯泡。只要一方按下按钮,对方的灯就会亮起。虽然只能表示最基础的信息,但对我来说,它能代表一切。
出发前夕,我将一部通讯装置远程传输给了她,并附上了一段话。那是再天真不过的表白,全文都像是铺垫,只为了强调最后一句:“距离拉远后,如果想念对方,那不妨按下按钮,将心意传达千万里之外。”发完讯息后,我甚至都没有勇气等待一句回复,就屈服于领队不怒自威的气场,和其余毕业生们一同进入了黑洞监视站。回头想来,这种尴尬又可笑的行为也肯定会被她无视吧,怨不得灯泡5年来都没有亮过一次。
我结束这段稍显幼稚的回忆,将装置顺手揣进左胸的口袋,回头望向窗外。这就是自己记录了5年的黑洞,漆黑,深邃,稳定如一。吸积盘倒是漂亮,整体色调虽说单一,但细看处处都流光溢彩。多亏了数据所开发构建的独立空间逻辑模型,让监视站几乎与世隔绝,能拥有正常的时间流速,也可以在目视距离内观测到黑洞奇景,而非化作坠入吸积盘的流光。
看着5年来都未曾改变的黑洞,我突然想笑。我的思维,我的时间,仿佛都随着黑洞的引力逐步停滞。在这个时代,哪怕是前一天在吵架,第二天都必须要抛到脑后。你必须要跟上大家的步伐,不能被琐事绊住,放下与追赶才是现在的主流。过去的或许就应该让它尘封,然而我遵循内心做出了选择,行至今日,也不算后悔。
第二天其实和5年来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平淡无奇,只是多了一架激活的远程折跃门。穿过这扇门,我就能回到那个已经快要不怎么熟悉的地球,回家过上一个年,或许还能去见我想见的一些人。出发前,我又一次摸了摸口袋内的灯泡,下意识再按了一下开关,就好像一次祈祷,能保佑自己一路顺风。
穿过折跃门,我终于逃离了孤独的黑洞束缚。本以为自己将一切都想得非常透彻,然而我错了,错得很离谱。命运真的会等上5年,再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候向你掷出回旋镖。
量子通讯这门科目我果然学得一团糟。
第一,量子通讯发出的信息不会丢失,必定会收到。第二,独立空间无法建立正常的量子通讯。第三,热辐射和光辐射的本质完全相同。
以上3条是我在刚出折跃门的瞬间就意识到的内容,并且,我保证,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
仿佛神明回应了我出发前的“祈祷”,右脚刚跨出折跃门,左胸的口袋就发出了温暖的光。我下意识掏出光源,那灯泡就在手心坚定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接受着5年来所有迷路的讯息,一秒又一秒地持续下去。温暖的,黄白色的光,像星星,像太阳。我不知道这5年来,她按下了多少次按钮,只知道所有的次数加起来,足以让一枚灯泡变成一颗男孩的前半生中最明亮的星。那温暖的触感自左胸蔓延至指尖,随着心脏的跃动而愈发清晰。这个宇宙很大,很广袤,能轻而易举地记住5年来每一条小小的消息,再送到我的掌心,那是这5年来最温暖的地方。
心有所感,我猛地抬头张望。她拉着行李箱,就在不远处,浅浅的笑容如微风拂面,璀璨的双眸氤氲着散不去的俏皮与温柔。爱果真是自由意志的沉沦,只需一秒,便可攫人心神。此时的她已不再是我眼中的指向标,而是温暖的灯火,是生活里最纯粹的希望。不过我的想法如何很显然并不重要,她举起接收装置,就像猎手在炫耀捕获的猎物,又一次按下了按钮。
“瞎想什么呢?这玩意儿质量这么差,我是不是要再给某人补补课了?”
陈凯誉(23岁) 华中农业大学动科动医学院学生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1月27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