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也是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春天。

清明假期,我随父亲回故乡,那个远在南山之上的平遥的小村庄。原本以为回去可以找表哥表姐们玩几天,却发现他们都在忙着上学。

“他们怎么不放假啊?”

“村里的孩子,哪有假期,有点时间就往学校跑,忙着学习呢。”父亲笑着对我说。

“真的假的?我不信。”我撅着嘴,以为是父亲编的谎。

“你不信?咱们这就去看看。”于是父亲带着我,向村里唯一的那所小学走去——这也是他儿时就读的小学。走下一个坡又一个坡,不知转了几个弯,终于到了。要不是门口木牌上“军寨小学”几个字,还真以为去了哪家废弃的厂房。只见铁门内只有两排平房,矮矮的,秃秃的,绿色的门咿咿呀呀,风一吹就摇摇欲坠。门前是土地,门后也是土地,一个草绳拴起的木秋千就算是游戏设施了。顺着砖砌的小路往里走,两间教室的窗敞开着,一间里是与表哥表姐同龄的大孩子,另一间里是和我一般高的小孩子。大家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低声地背诵着什么,语速快极了。

我从未听过这样快的背诵声,正好奇之际,看到父亲和一名老教师攀谈起来。原来这位老教师是本家亲戚,父亲请求他让我跟着低年级一起上两天课。

“我?我可以进去吗?”我可太渴望进教室看看了,这些小朋友穿的和我不一样,口音和我不一样,连课本都和我的不一样。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只要是自己没有的,就必定感兴趣。我带着极大的兴趣走进教室,走向最后一排的座位。

课桌是老式的木制通桌,3人共用一张,课椅则是一条长长的板凳,有些年久失修,凳腿也松动了,一些接孔中还塞有木屑,以维持凳子的平衡。凳子上一个清秀的男生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然而嘴里喃喃地背着,并没有停。

“你好,我叫圆圆,我来和你们一起上课。”我率先开口了,然而他并不理我。

“你叫什么呀?”我继续追问。

“亚南。”许是看我有些无措,他把手里的课文挪了挪,示意我一起看。

这是一本很旧很旧的课本,边都卷了,封面上写着好几个班级和姓名,一行行涂了,下边又一行行写着。应该是家里哥哥姐姐用过的课本吧,然而里边的笔记字迹清秀,密密麻麻,写满了知识点。

“这……我不太会读。”一篇长长的散文,我根本没学过。

“那我背一句,你跟一句。”亚南说。

孩子交朋友就是这么简单,一次对话,就能走进彼此的心里。我们的话匣子就这样打开了。后来在课间聊天,他说他喜欢背书,可惜村里除了课本什么都没有,要买书得去30公里以外的县城。这散文也好、课文也罢,只要是书上有的,他们都要背下来。因为老师说了,读的没有城里孩子多,那就多背些东西,学得扎实点总是没错的。

放学时,我在亚南后边排队,然而嘴始终没停。我看到了校门外的一朵小红花,高兴地说:“呀,玫瑰花!”

亚南乐了:“山里怎么会有玫瑰呢?这就是朵野花而已。”

可是作为城里娃,我只在书本里见过红色的玫瑰,所以主观地认为,只要是红色的花就都是玫瑰,于是固执地说:“谁说的,山里也能长出玫瑰!”

亚南笑笑说:“好吧,你说得对,没准山里真的能长出玫瑰来。”

我回到了城里后,总忘不了亚南的眼睛,那有些懵懂却又坚定的眼神,还有他喜欢“背书”的特殊爱好。于是我从自己的书柜中翻找出了许多课外书,寄送给亚南他们班一整年的《儿童文学》杂志。当我郑重地打包好之后,我详细地写清了学校地址,只在落款处想了又想,写什么呢?想来想去,最后写上了“山里的玫瑰”几个字。“他们会记得我吗?他们还能想起做了两天同学的我吗?”我心中十分忐忑,直到邮件寄出许久,我还在梦里梦到校门口那红色的“玫瑰”在大山里摇曳。

说也奇怪,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自从我寄出这包课外书后,我变得更加爱看书了,而且我也开始尝试背诵许多文段。每当我拿到新的课外书,我就想起村小里琅琅的背书声,想着那些与我做了两天同学的同龄人学习比我刻苦多了,我也不能落后。于是,在平行时空里,我与他们进行着看不见的竞争。我好怕自己一不努力,就被许多个“亚南”超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只是不知道亚南考到了哪里……

许多个春天过去了,我很久没有回老家了,老家的窑洞也坍塌了一半。还是腊月里要去给老宅贴对联,我才回去了半日。贴完对联后,无处可去,我想着去旧时去过的小学转转。沿着山路往下走,路线是对的,只是昔日的小学早已不复存在,农村的学校大量合并撤校,村里的孩子也都去镇上或者县城读书了。我望着空荡荡的校园发着呆,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你——是圆圆吗?”

是谁呼叫我的乳名?我赶忙回头。

“真是圆圆啊!我是亚南!那个读到了你送的《儿童文学》的亚南呀。”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俊秀的男士,似乎又看到了儿时那双懵懂却又坚定的眼睛。攀谈中得知,他考上了南方一所知名师范院校,现在已经是深圳一所学校的教师了。“你知道吗?每年我都会组织我的学生向老家镇上的学校捐书,署名依然用的是你曾经用过的‘山里的玫瑰’,我多想让大山里的孩子们知道,我能考出来,你们也能考出来,只要肯努力。谁说山里不能长出玫瑰呢!”

“原来你都记得!”我竟有些激动。

“何止呢?我还自己写书,把自己出版的书也捐出去。你知道吗?我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发表在《儿童文学》上,我把你给我们寄书的事情用童话的形式写下来了,没想到一投就中了。”亚南越说越起劲,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定返工后寄给我他写的书。

回城的路上,我看到山崖边几朵红色的野花倔强地绽放着。“真美啊,这山里的‘玫瑰’。”我感叹道。而我,也把这段美好的经历凝结成文字,让它在心中永远地绽放出玫瑰的芬芳……

安培君(北京小学红山分校教师)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3月03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