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轰鸣声里,张阿婆正踩着屋前的碎砖路往村口走。元宵刚过,她的胳膊弯里挎着竹篮,胭脂萝卜在里面顶着露珠,脆生生的抱子芥摞成了小塔。走到石坝边的老槐树下,她总要扶着粗糙的树皮歇一歇,浑浊的眼睛望向村道尽头。

直到看到我在远处冲着她挥手,张阿婆眼神中的雾顿时清明。

10年前,我刚到这个南方小村时,张阿婆的腰还没弯得这样厉害。记得那个闷热的夏夜,我正被漏雨的屋顶弄得手足无措,忽然听见木门吱呀轻响。打开门,一个老人拎着一个竹篮立在旧伞下,里面躺着半块蓝印花布,还有一罐冬瓜薏仁汤:“听李会计说,这间老房分给了城里来的女老师,今晚雨大,我猜屋头肯定漏水,这是去年给孙女做被面剩下的布……”一身狼狈的我本想掩饰,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谢绝,最后只能接过阿婆递过来的礼物,连声道谢,邀请她进屋坐坐。

那夜,和我一起收拾好老屋的残局,夜已过半,张阿婆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容,眼神里透着关切。末了,她轻声说:“姑娘,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尽管说,咱们村里人都是一家人。”那一刻,刚刚大学毕业的我,仿佛有了回家般的温暖,原本陌生的异地乡村生活也第一次生出了亲切感。

一年深冬,张阿婆的独子在外省工地上摔断了腿。消息传来后,隔天村头小学的石板操场上,已默默堆起腌好的腊肉、晒干的菌子,还有裹着红纸的零碎票子……像一袋袋满满的牵挂,等待着邮递员前来揽收。这个看似贫困的小村里,每户人家都有这样的半匹布、几块瓦、一篓炭……总在有人需要的时机出现。这些琐碎的往来,像乡人惯用竹篾编织的箩筐、箢篼,盛着砂砾般细碎的温情和日常。

那天,张家院子里虽然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氛围,但村民们却用实际行动给予了张阿婆鼓励。邻居们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张阿婆,有的帮忙联系医院,有的帮忙照顾家务……张阿婆眼中纵然也闪烁着泪花,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感激。这场景,让我想起初到这里时的那个雨夜,“远亲不如近邻”的重量,从未让我如此感同身受,我见识到那种在困难时刻相互扶持的合力,并由衷深信其足以抵御一切风雨。

彼时,我也不知道形单力薄的自己,能为张阿婆做些什么,只能学着张阿婆当年对我的方式,悄悄拜托同在省城的朋友,有空时帮忙照看张阿婆的儿子,哪怕是一床冬被,即便是一碗热汤……没想到朋友一口应下,最后竟比我想象中做得更好,成为一个我值得托付的人。

而我后来才知道,每个支教老师都有一张看不见的课表,第一课永远是学会接受善意,手掌要先学着摊开,才能更好地握住粉笔。离开小村那天,张阿婆塞给我一大包晒干的艾草,她曾一直念叨着山村湿气重,要我备着调气驱寒。长途汽车转过山坳时,我看见她依然站在老槐树下,蓝布衫被山风鼓成一片颤动的云团。她的身影在风中变得格外瘦弱,腰像有些显形的弓。

我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再见这个充满温情的小村,再见到这些善良的人们。

但我确信,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也许在同样的一个夏天,也许就在万物复苏的春天。

——朋友和我讲完这个故事的那天,恰好也是个雨天。

那天傍晚我刚从写字楼出来,豆大的雨点正砸在玻璃幕墙上。便利店的檐下挤满了人,一个穿校服的小女孩把书包顶在头上,就要往雨里冲。“等等!”收银台后的姑娘忽然探出半截身子,抓起货架上最后一把伞塞到她手里,“明天记得还回来就行”。

后来这把红色的伞宛如一件信物,在楼宇间流转。我曾见到保安在炎热的夏季,把它撑在一个拄拐杖的老先生头顶,护送他穿过3条斑马线,老先生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艰难得冒汗,但或许是有了这把伞的陪伴,他的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心安。透过玻璃的反光,我仿佛看到平日里坚实硬挺的伞骨,在烈日下有了慈悲的弯度。

梅雨时节加班的深夜,我走出办公室才发现外面又下起瓢泼大雨,当我被困在楼里百无聊赖时,我发现这把伞正静静地立在茶水间,捧起它,我发现伞柄上贴着便利贴:“给需要的人。”字迹被水汽洇得模糊,却足以让夜归人握住干燥的温暖。

异乡人的暖意,总在时间的缝隙里悄然生长。有一天,一个女同事在公司胃疼得蜷成了“虾米”。保洁阿姨看到后,关切地询问她的情况,并坚持和同事一起把她背到医院。当同事第二天回到工位时,发现桌上多了一份小米粥,打开盖子,金黄色的粥里正煨着腾腾热气,这份关照依然来自保洁阿姨……生活里的暖意细碎但足以动人,像深秋梧桐叶间洒下的斑驳光影,不经意就落满衣襟。

前些日子刷到一个视频,在早高峰地铁上,有个西装笔挺的男青年,在紧急刹车时替一位宝妈挡住拥挤的人潮,她怀里的婴儿忽然抓住他胸前的工牌咯咯笑。视频很短,不知为何却给了我长足的慰藉,通过屏幕,我仿佛看到他用身体撑起了一把伞,晨光穿过了车窗,细微的暖色分布在每个人身上,像无数粒星辰正在复苏发芽,于车厢中织就人间的银河。

也许真正的玫瑰从来不在橱窗,也不受城乡地域的限制。它生长在邻居院墙伸延过来的枝藤上,活跃在陌生人瞬间交错的温度中,盛放在每个把微光捧给长夜的手掌心。当我们把最后一瓣芬芳赠予他人时,花刺便卸下了尖锐和防备,融作掌纹里温柔的褶皱。

谭鑫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03月03日  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