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晨两点的键盘声里,一个二流的科幻作家决定让AI完成他的故事开头。”

  我就是那个作家。说二流并不算谦虚,而是对我自己客观的诊断:我写得不坏,但总写不对。我的开头常常像打磨过的玻璃,亮,却薄,我的结尾像汽车没拧紧的螺丝,勉强撑住,但一路在抖。

  后来我学会了一个方便的办法——把骨架交给AI。我给它自由,它还给我力量:我把台词加硬,把隐喻加重,我将它来自人类千万年记忆的灵感加工为更完整的文字。

  AI很温和。它给的第一版总像一口温水,没味道,却不呛人。比如这回,它写到女主角在停电的城市里摸黑走向天台,楼梯间有邻居的咳嗽,远处有电力公司的车灯扫过。平平淡淡,好像不够科幻。我看了一眼,立刻提出要求:“将‘咳嗽’改为‘金属风箱的喘息’,更赛博;在天台加一架乌托邦式的无人机;给她一个伤疤;天气换成陨石雨。”

  AI思考了半秒,女主旁边出现了无人机和陨石雨,它又留下一行淡蓝色的小字:“是否减少一些刻意的科幻元素?这似乎不像你的风格。”我拒绝了它的想法,它也许学习了我所有的作品,但我觉得人是可以进步的,它只是模仿者,而我是更优秀的创作者。

  第二天,编辑来电。他叹气开场:“我读了你的新稿开头。”

  “觉得如何?”我握着手机,从来没有这么紧张。

  “这不是你的水平。”他停顿一下,像是在找一个更好听的词,“更像是——你在模仿一个模仿你的机器。”

  这句话像是要把我按在椅子里。可我不服:“不,这本来就是我的作品,它只是一个工具,和键盘还有笔没有什么两样。”

  “真的吗?”

  “市场喜欢真正的你。”他说,“要么自己独立写出一个好故事,要么——”

  “要么什么?”

  “要么干脆让AI模仿你,然后让它直接写完。我宁愿要一篇干净的机器稿,也不要被用力拉扯过的你。”

  通话结束,我盯着文档里那一层层修改痕迹,像看见一座被我亲手搬上去的断头台。我删掉AI写的细微动作,补上“剧情的推进”;我在原本温和的一场告别里硬塞入一段“宇宙观的升格”;我甚至把女主角手里那只普通玻璃杯换成“月海边缘采集的陨砂杯”。所有东西都更酷了,这才是我的文字。

  不一会儿,我又试着把改动撤回。指尖一路按着撤销键,蓝色、绿色、红色的痕迹像鱼群一样往回游。我以为能退回到某个清澈的湖面,可退到最后,光标停在一片空白上。我听见自己在屋子里呼吸,听见隔壁室外机嗡嗡,听见某个小时候的夏天在窗外经过——那个夏天里我还没签第一份合同,那时候的文字还只是停留在纸张上的狂热幻想。我曾于整个盛夏躲在老家那个破旧的书房,只有刘慈欣和凡尔纳陪着我,我也曾望着天空幻想过自己的故事,那些故事里的每一句也都真正来自我的灵魂。

  我受不了这种安静。安静像一面镜子,照见我把“用力气”当“有才气”的这些年。于是我又开始补救:在空白上堆叠科幻的元素,换更盛大的陨石雨,更高的屋顶,更聪明和难以预料的转折。写到一半,我忽然发现,我不是在修一篇小说,我是在和AI争宠——谁更懂我,谁更像我,谁更能满足编辑心里的“那个我”。

  凌晨3点,我把稿子发给编辑,过一会儿,他回了一个字:唉。又过几秒,他发来一段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不是你的水平’吗?不是因为差,而是因为——你不肯承认你原来那些‘糟糕的地方’也是你。你把他们当失败,机器把他们当素材。”

  我回到桌前,把文档再一次清空。我把手放在键盘上,想写一个简单的句子作为起点。指尖悬着,却迟迟落不下去。那种久违的恐惧回来了:害怕第一句。小时候我克服它的办法,是写任何一句,然后让第二句去救第一句,再让第三句去挽回前两句。现在我有了更省力的办法:我可以按下回车键,把第一句交给机器,甚至每一句。

  我看着闪烁的插入符,好像看着我的影子在光里微微发抖。我的嘴里吐出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话:“就让它来吧。”我把光标移到最上方,输入一个简单的提示,把自己藏在括号的后面——“按我现在的风格,写一篇关于二流科幻作家与AI的故事,结尾与开头相同。”然后,我按下了回车键。

  屏幕停顿了一秒,我的呼吸也是。接下来,AI开始输出的第一句话,从黑暗里浮上来:

  “在凌晨两点的键盘声里,一个二流的科幻作家决定让AI完成他的故事开头。”

艾尔发提·艾尼瓦(维吾尔族,23岁) 四川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1月10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