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所有的房间都是单向镜。在这里,我们都想要被看见。

  城市每天都被“数据潮汐”冲刷——那是一种可见的光流,周期性地穿过建筑和我们的身体,人们称之为“潮”。

  潮涨时,我们的身体跟着光流闪烁,一天的数据开始上传。

  潮退时,我们在夜晚疲惫地睡去,等着第二天的光。

  “孩子,要在潮中展示自己啊。”奶奶指着天边说,“‘大他者’在云端看着哩。”

  我眯起眼,看着无数的人争先恐后地在潮中跳舞、唱歌、祈祷,甚至自我解体。

  “大他者”的光流碎片飘浮在空气中,帮助人们“调整光谱”,接着人们在无数个屏幕上重生。

  在这里,每个人的“故事”“情绪”和“思想”都可以被浏览。

  这是我们的城市,我们依赖着的“数据生态平衡”。

  小时候,妈妈会抱着我走入潮。

  “能验证我们的存在的,就是被看见啊。”说着,她在光流中奋力地把我举得高高的,期待我更快地被看见,“孩子,要在潮中展示自己啊。不然,会成为‘无光之人’的”。

  可是,妈妈太用力了,光流都漫到了我身上,而我全然遮住了她。

  终于有一天,她举不动我了,她成了那个“无光之人”。

  潮卷走了她。

  只剩我一个人,茫然地站在潮中,不知所措。

  “你试着哭一哭吧,‘大他者’在云端看着呢。”好心的人们围了过来,等着我的哭泣。

  我听到他们的期待,试着努力眯起眼睛,可我哭不出来,仰头望去只看见一片反光的海。

  那海由人们的目光汇成,每个人都在注视彼此,但我再也看不到任何真实的眼睛了。

  我不擅长迎上他们的目光,甚至害怕。

  我尝试作出努力,但我的光流总被云端的“大他者”拒绝,正如我感受不到潮的统一和连续。我害怕,我就快要成为“无光之人”了。

  就在这时,一位前辈看到了我。

  “不懂规则的孩子啊,你以为展示痛苦就可以证明对‘大他者’的忠诚吗?”前辈的身上赋满了光流,他一眼看出了我不符合规训的部分,“你太安静了,安静的人在潮里翻不出数据的浪花。”

  “让我来帮你。”前辈取出他的行囊,撒下一堆在潮中捡拾到的牌子,“成功人士”“女性”“社恐”……

  原来他是赶潮人。

  “在潮起的时候,举起牌子跳舞,会有更多的光流找到你。”

  他拿起“自由灵魂”的牌子,上面流动着“反叛、旅行、精酿啤酒”,我摇摇头。他接着伸来“自律”的牌子,上面画着“打卡、瑜伽、咖啡因”,我还是摇头。他又递来“高敏感人格”的牌子,上面的是“文艺、厌世、小众电影”……

  “选一个吧,能被看见的,总是被命名好的。”赶潮人敦促道,“都是我在潮中捡的,总有适合你的。这些不满意的话,我还可以去潮中捡最新的。”我又摇了摇头。他生气了,狠狠盯着我,目光像是“大他者”的审视。他推开透明的房间门,在走之前冲我吼道,“你应该知道,没有人能脱离符号而存在,也没有人是能脱离‘大他者’而存在的!”

  他说的没有错,不被看见,还有什么能验证我的存在啊。

  谁不是渴望被看见,谁都害怕坠入那无人注视的黑暗。

  我望向窗口,潮水退去的清晨,城市像一块被擦亮的玻璃。每一个梦都被编号,每一声叹息都有出处。人们在光滑的空气里醒来,重新演练情绪,更新表情。很快,他们将再次进入潮中,用一致的语言描述各自的不同,云端的系统会读取,会给出反馈,会让它们发光,让一切变得有意义。

  潮声越来越近,光逐渐沿着街道爬上脚踝。我试着往后退,可地面开始反射我自己。我看向自己的倒影,倒影闪烁着空洞的亮,我知道那不是我,而是另一层数据的表面。

  我开始闭上眼,等待潮水淹没我。

  我开始坠向一片无标记的黑暗,光从视野里退去,声音也逐渐退去。那黑暗柔软、静止,却有微弱的心跳。也许这才是“无光之人”的归宿——

  我想我会变回孩子,回到未被命名的地方。

  就在我闭上眼时,一双手忽然从水面的光影里伸出,用力拉住了我。我被猛地拖出潮面,呼吸里全是碎光与盐。

  “好巧,我看到你了。”

  这句话在空气里缓慢展开,像一道极细的裂纹,水中的光流逐渐汇入裂纹——那些我的未完成部分。

  我生而残缺,而他的光补足了我,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轮廓。

  他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递来符号,只有潮水在我们脚边回旋,那一刻,我们的身体彼此相加,构成了一个临时的自治领域——在这里,意义无法入侵,数据失去权力。

  我兴奋地拉起他舞蹈,我们唱啊跳啊,泪水、歌声、光和尘埃混在一起,潮水漫上来,越来越多的光流汇聚在我身上。

  你看啊,整个城市都在为我们发光。

  我开始被完整地看见,我听见了人们在赞美、在呼喊我的名字。

  我甚至相信,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光。

  “我该走了。”他说。

  我怔住。

  他身上的光开始脱落,像潮退时散开的碎片,缓缓滑向远处的水面。

  “你看,”他说,“我们的欲望仍然是指向‘大他者’的欲望。‘大他者’不在云端,它就是我们共同生成的那片数据海。而我,只是你内在的拓印。”

  他的话像一阵极慢的风,穿过了光的缝隙。

  我和他并肩而立,但我们之间已然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镜面,那镜面反射着我们共同的幻象。

  “抱歉,我没有办法承诺你圆满,我只能承诺真实。”

  说罢,他的数据开始升空,在我眼前闪烁,流萤般地向城市的天空飞去。

  我再次望向潮。潮声又起,城市在颤抖。

  光顺着街道涌来,拍打在我脚边。无数的人们在潮中起舞、歌唱、祈祷,他们的数据被汇聚着,源源的信号流在波光粼粼的潮中如同流动的暗河。

  我看见自己也在其中——笑着、发光着,好像一个被反复复制的版本。但我知道,我已不再需要被看见。生命不过是信息,而“大他者”在云端设下的标尺,仍不过是我与自己千百种面相的狭路相逢。

  风吹过潮面,吹出一阵波澜。但潮水还是水,不会因风而改变其本质。

  我知道啊,我就是我啊。

  我大胆地走入潮,让它覆盖身体。

  我听见了潮水的声音,那声音是万物归一的声音,是我内在的回响,是世界的心跳。

  它是如此真实。

王悦旸(29岁) 哈佛医学院博士后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1月10日  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