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贵州的朋友中间,钱理群是“老钱”“钱师”“钱大头”。离开这群朋友,钱理群是“钱老”“北京大学知名教授”“当代著名人文学者”。
这些年,他原本浓黑的眉毛褪了色,那双黑而亮的眼睛被皱纹挤得越来越小。旁听乏味的谈话时,他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过去在媒体上,许多人以为他是一个严肃刻板地讲鲁迅的学者。直到近几年,人们才在网络短视频中发现他是个笑眯眯的、爱吃雪糕、拒绝对年轻人说教的老头儿。
但在贵州这群相识于微时的朋友中间,钱理群又好像一直都没变。
钱理群的“狡兔两窟”
11月12日,钱理群在贵州安顺学院举办新书分享会,这本《认识脚下的土地》是他过去写的贵州相关文章的结集。
朋友们当年记忆中“只有孤零零的几栋瓦舍茅房”的安顺地区师范学校成了一所气派的大学,钱理群和朋友们散步的娄湖水库成了一座漂亮的湿地公园。11月中旬还算是安顺的秋天,树林和行道树清一色的绿叶变成了大片绿叶中夹杂着金黄、鲜红、橘黄的树叶。
距离钱理群第一次走上这块土地,已经过去了65年。
1960年,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钱理群顶着“中右分子”的帽子毕业,他先是被分配到中国作家协会,没多久又被退回学校,重新分配到贵州,到安顺卫生学校教语文。
钱理群向很多人讲过第一次走上卫校讲台的经历——讲桌上赫然放着一个骷髅头,那是卫校的教具,但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他清晰地记得,当初来贵州时,一个负责人事工作的官员向他们宣布:“贵州是个大山,你们来了就别想出去!”
在安顺卫校,钱理群得出了“狡兔两窟”的人生哲学,后来他不厌其烦地多次讲述:一个是现实条件已经具备、努力就能实现的目标,另一个是现实条件还不具备、需要长期的等待和努力准备才能实现的目标。
钱理群的现实目标是:成为最受学生喜欢的老师。
钱理群搬出教师宿舍,搬进学生宿舍睡上下铺。他跟学生一起吃饭、组织足球队、爬山。
当时的安顺二中学生杜应国记得,一次足球比赛,安顺二中与安顺卫校争夺冠军,钱理群是安顺卫校的足球队教练(当时他们还不认识)。比赛那天下着细雨,“脚下奇滑,双方队员在泥浆里滚爬跌撞”,结果钱理群指挥的安顺卫校得了冠军。多年后,杜应国谈起那次比赛,没想到钱理群说自己其实不会踢足球,“全靠毛泽东的战略战术指挥”。
除了踢足球,他还带着一群年轻人演话剧,他说自己当时在安顺算是个名人。
钱理群像一株顽强的野草,在贵州山里扎下根来。“学生们极其喜欢我。”他说。
与学生同吃同住的那段时间,晚上待学生睡着后,钱理群就爬起来读《鲁迅全集》、写读书札记,写不出来就抄书——他希望未来能有一天回到北京大学的课堂上讲鲁迅,这是他的“狡兔第二窟”。
离开北京时,钱理群带着一套《鲁迅全集》。这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合法读物之一,买书的钱对当时的他来说是一笔巨款。
钱理群大学时代每月有40斤的粮食定量,到贵州后几乎减了一半,他晚上常常饿得睡不着觉。在这片物质和精神的荒原上,鲁迅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他不知道把这套全集读了多少遍。
钱理群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人们只有在现实生活中(而不只是在书本上)发现了鲁镇、未庄,发现了阿Q、闰土、祥林嫂,更发现自己就是阿Q和孔乙己时,才真正懂得了鲁迅。”
迷茫中寻路
钱理群说自己是“天生的理想主义者”。他即便生活在苦闷中,也给自己设定奋斗目标。
但在当时,还有更多年轻人陷入了迷茫和混沌。贵阳姑娘朱伟华当时还不到20岁,她修铁路、在药厂洗瓶子,到处打零工,成为众多“待业青年”中的一员。
在工厂的宣传队时,朱伟华学过小提琴,但这不足以让她养家糊口。没有工作可做,是她心里最苦闷的事。
到安顺与新认识的朋友们聚会,成为一份难得的乐趣。这群文学青年写诗、写小说、偷偷传阅或抄写手里的书,就连上百万字的大部头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也动手抄。
朱伟华听说安顺有位厉害的钱老师。和她一样慕名而来的一群青年男女,有工人、职员、代课教师等。
那时,钱理群已经调到安顺地区师范学校工作,从安顺城区搬到了十多里外的城郊。大家要去找钱理群,要么骑自行车,要么步行。杜应国记得,“沿着山洼里的那条小路,翻上几道高而且陡的土埂,带着自备的干粮或采办的蔬菜,在那小屋里待上整整一天”。
为了解决伙食,有人自告奋勇冒充乘客混进火车站,去站台上买不要粮票的烧饼。于是,在钱理群的小屋里,“一屋子人一边嚷嚷着,争论着什么,一边啃着手中的干饼”。
这群年轻人读“马恩列斯毛”的原著,整套整套地读完。朱伟华记得,当时大家读得非常入迷。有个在工厂上班的朋友趁午休时留在车间读书,不幸遇到爆炸,全身严重烧伤,后来依然坚持学习。
他们“谈马克思,谈巴黎公社,谈那些在传抄中见到的手稿”,还关注“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我们向何处去”。在风雨如晦的年代,这群年轻人渴望通过读书、通过理论学习为自己和国家寻找出路。后来当他们考入大学,发现教材的水平远远无法满足他们的需要。
他们也读文学。钱理群记得,有次偶然得到一本法国喜剧作家莫里哀的《悭吝人》,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院子,大家分批溜进去,“拉上窗帘,在昏暗的灯光下,轻轻地讲”。这成为钱理群最难忘的一次授课。
钱理群后来屡次说起,在那个年代、在他人生的低谷,是这群朋友给了他力量。
钱理群总是把这群朋友称为“一群半大孩子”,他们那时大都20岁左右,只有初中、小学学历。30岁出头的钱理群年龄最大、学历最高,是亦师亦友的角色。
在距离北京2000公里的小城安顺,在钱理群的住处,年轻人也关心国家。有一次,钱理群高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接着,有人朗诵郭小川的《青纱帐》、卢莎·罗森堡的《狱中书简》。朗诵完毕,大家意犹未尽,钱理群又拿出一位朋友寄来的文稿,抑扬顿挫地朗诵:“我们这一代青年,任重而道远……不立大志,不焕发出全部聪明才智,心胸不宽广,眼界不开阔,难道能够干我们前人没有干过的事业吗?我们不光是来继业的,我们也是来创业的……”
杜应国记得,这种激情,“将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感染得激情澎湃”。
那天回家的路上遇到大雨,几个年轻人冒着大雨唱歌前行。

各奔前程
1977年,钱理群最先听说国家可能即将恢复高考,力劝这群年轻的朋友都去参加,还找来一位老友为大家补习古汉语。
1978年,钱理群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他说,到北京的最初几年,他有意减少了跟贵州朋友的交流。
遇到生活上的烦恼,钱理群仍然常常在信中向这群朋友们诉说,住房困难、评职称受阻、研究思路不畅……
读研究生时,钱理群已经39岁,49岁才出版了第一本学术著作《心灵的探寻》。“历经千辛万苦,赢得了自己生命中的黄金时代……却已经到了力不从心的地步。”
他怀念当年在安顺的日子,朋友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畅谈。安顺的好友罗迎贤到北大参加作家班,旁听了钱理群讲课。钱理群高兴地跟其他朋友分享:“他听我的课,就听出了我在北大所有学生都听不出的东西,他对我的理解如此之深刻,使我十分感动。”
钱理群在贵州的朋友实在太多,有时得在信件抬头列出一长串名字,或是在信件结尾叮嘱收信的人“将此信转他(某几人)一阅”。他常常看安顺的报纸,了解朋友们的近况。
他们不是只生活在精神世界里的朋友。在信里,钱理群敦促朋友们抓紧准备研究生考试或高考,嘱咐他们保重身体。有人的工作调动遇到困难,钱理群安慰他们等待时机,又手把手地教他们找症结所在。
对于这些朋友,钱理群的高兴来得很简单:“我们虽长久不见,但三言两语就将心灵沟通了——这在现在的朋友圈中是很难有的。”
钱理群总是用“都是通的”这几个字来形容与朋友之间的思想相通。这次回贵州前,他与杜应国已经许久没见,“来往不是十分密切,但是坐下一谈,就通了。(我们)关注的都是同样的问题”。
但这不意味着看法相同。杜应国很早就意识到,他与钱理群在许多事情上的看法不可避免地产生分歧。其他朋友与钱理群的看法也不尽相同,但他们对此不以为意,“大家的底色是一样的”。
“接着鲁迅往下做”
20世纪80年代中期,钱理群开始在学术界发出自己的声音。他参与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至今仍是现代文学专业的经典教材。
钱理群读研究生时,导师王瑶批评他古代文学功底不足、又不懂外语。钱理群说自己底子不好,无法真正进入鲁迅的世界,“我做的鲁迅研究很容易被后人超越”。
他不愿枯坐书斋,“我要接着鲁迅往下说,接着鲁迅往下做”。
钱理群开始深度关注社会现实。朱伟华感到,贵州像是钱老师的“田野(调查)点”。
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当年的贵州朋友也各奔前程,有的执教,成为地方的文化名人;有的成为地方官员;有的专心研究本专业的学问、带学生,成了当地首屈一指的专家。
但在钱理群看来,他们始终是自己的“精神兄弟”。他觉得:“他们既是我的写作也即精神对话的主要对象,而且也是我的思想、灵感的一个来源。”
人生转折点,总要来贵州
到北京后,钱理群又去了越来越多遥远的地方讲学或旅游。
钱理群过去很少在意生活细节,在贵州那些年,每逢回家,他总要攒一包衣服带回去缝补、清洗。结婚后,他不掩饰对妻子的依赖。
妻子去世,对钱理群来说如同一棵大树倒下了。在媒体采访中,他又不无骄傲地告诉大家,崔可忻去世前,花了8个月锻炼他独自生活的能力。
崔可忻过世后,朋友们商量把钱理群接到贵州住一段时间,这与崔可忻的安排不谋而合。她临终前特意叮嘱钱理群:我过世后,你要回一趟贵州,回到朋友们中间。
钱理群说,每到人生大的转折点,他总要回到贵州,待在朋友们中间。
回到贵州,对这位老人来说像是回家,他在这里放松、踏实。但这跟回家又不太一样。钱理群一来,杜应国家就打破了平日的宁静,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断。旁人担心他太过劳累,钱理群说得斩钉截铁:“我来贵州不是休息的。”
认识脚下的土地
在纪录片《解释鸿沟》里,钱理群接受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陈嘉映采访时谈到“真正继承我的精神,是贵州的学生”。
1978年,这群朋友第二次参加高考,纷纷考中。
朱伟华是这些朋友中唯一一个考入北京大学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考入钱理群门下读研究生的。朱伟华清晰地记得,钱理群当时对她说:“我是在为贵州培养人才。”
钱理群2002年退休后,越来越多地表示要认识“脚下的土地”,这也成为他研究的一大转向,当年的朋友们又因此聚到一起。
钱理群召集朋友们,花了两年编纂《贵州读本》,又花了8年,仿照《史记》的体例为一座城市作传——也就是《安顺城记》。
11月10日,贵州省委宣传部在安顺举办屯堡文化大会,满头白发的钱理群坐着轮椅上台发言,再次呼吁:面对世界大变局,要从土地上长出来的历史、文化、地理中寻找变中之不变。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雅娟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5年12月10日 0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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