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点特稿】:那道叫做父亲的光芒
我给你作证去!他就在砖窑上干活
在等待记者的时间里,何智民领着可怜兮兮的刘小平,去路边的小馆子吃了碗臊子面。因为害怕“娃会饿”,他又多点了两个馒头。
刘小平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所有东西之后,高兴地告诉何智民,自己“几个月没吃过这么好的面了”。他甚至坚持要把身上的6角钱塞给老汉。在何老汉拒绝后,刘小平站起身来一拍桌子:“走,我给你作证去!何文就在砖窑上干活。”
等到记者到达之后,因为还没有联系到刘小平的家人,这位记者和警察在刘小平的带领下,来到了他曾经做过工的一个砖窑。而何智民则骑着自己的小“三摩”,跟在两辆小轿车的后面也进去了。
他希望这一回,自己真的能找到儿子。
刘小平的描述和现场的情况完全一致,他还认出了自己曾经住过的“中间第三个房子”,因为门口有一条大狼狗。他记得,晚上睡觉的时候,自己就是双手被铁链捆住,锁在那里面的一张钢板床上,工头“老方”也是在这里,随手抄起块砖头就砸向自己的脑袋。
但窑里的工人们却说,何文的确来过这里,但是7月份的时候,老方领着手底下所有人都已经走了。
砖厂的老板告诉前来采访的记者,这个“老方”的确曾带着4个智障工人来这里干活,不过他当时向自己解释说,这都是“自家亲戚”。
这位老板以前私下里告诉过找上门来的何智民,旺季的时候,“这里曾经有11个娃”,当时砖头的销量好,刚烧好的砖,还没冷却,工头就会强迫工人们从窑里往外搬,很多人的双手因此被烫得伤痕累累。而现在到了淡季,砖头卖不了那么多了,也要不了那么多工人,工头就会“把娃卖出去”,一个人卖一两千元。
“把人当牲口一样卖!”何老汉愤愤地说。
直到傍晚的时候离开砖窑,何智民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儿子。他本来希望刘小平能再想起些什么,可这个满身疮疤的年轻人已经不记得其他的事情了。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砖厂的。他只记得自己坐上了一辆小车,随后又被丢到了路边。有人猜测,他是因为丧失了劳动能力才被扔出来的。
在那之后,他们去了高陵县公安局。随后,刘小威也从西安赶过来,接走了哥哥。在离开之前,刘小威转过身,向何智民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管谁家的娃,找到了心里就是安慰
何智民老了,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半个月前的事情,他回忆起来也会讲得颠三倒四。讲话被打断时,他会突然想不起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年纪大了,脑子不灵了。”晚辈们总会这样笑着逗他。
可关于儿子何文的事情他记得很多。他不厌其烦地对来访者重复着,自己的这个儿子挺“文”的,不是个厉害人。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儿子高大、有力气,头脑清楚,做事爽利,在家的时候会开四轮车、会帮哥哥装车,还能记住家里的电话号码,“就跟好人一个样”。
再小一些的时候,何文在周围是出了名的机灵。大媳妇儿嫁进来那会儿,全村人都叫他“金丝猴”。他会帮家里干农活、翻麦子,而且“头脑灵得很”。何老汉最记得,有一次去粮站收粮,对方在秤上做手脚,自己还没发现,这个儿子却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还记得何文喜欢下象棋、打麻将,甚至有一次,因为领着一伙人在家里玩得太久,被何老汉怒气冲冲地掀了桌子。何文还喜欢看电视,就在失踪前不久,他用四处帮人干活挣来的工钱,给自己的小房间添了一台21寸的电视机。
“其实他当时本来有机会当兵的。”讲到高兴的时候,何老汉兴冲冲地讲了一句。但很快,他眼中的神色又黯淡下去:“可惜被人顶掉了。在那之后,他受了刺激,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没事讲这些干啥!”大儿子何安康在一旁打断了他。
何老汉自己也不愿意回想那些年的事情。他觉得,即便是现在这样子,儿子依旧“长得排场”,也爱干净,衣服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前一年,家里甚至差点给他说成了媳妇,可惜对方答应了,何文自己却“眼光太高”,看不上别人。
为了寻找儿子,这个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憨直老汉开始学着要多动两下脑筋。他把孙子的复读机放在随身的包里,每次进砖窑找儿子之前,他都会用自己粗硬的手指按下那个小小的录音键,希望能在那一盘盘的旧磁带里,“留下些证据”。
他甚至还想过带着相机去偷拍,不过转念再一想,又怕对方发现了,“对我儿不利”。
在这次的事情之后,何老汉的照片被登在了《华商报》的头版上。那一天,在何老汉卖菜的市场里,这份报纸卖得特别快。每个菜贩子见了他都笑呵呵地问:“听说你把娃找到了?”
“没找到。”何智民也乐呵呵地笑着,“不过给人家把娃找到了。”
他努力安慰自己,“刘小平这孩子命大”,算是被救出来了。更何况,“不管谁家的娃,找到了心里就是安慰”。
报上也登了他的电话号码。当天一早,他一下子接到了五六十个来电。很多是陌生人打过来安慰他,一个延安的报纸投递员在电话里粗声粗气地对他说:“老何啊,你放心,大家都在帮你找儿子!”
但他也接到了另一种电话。有人在电话里告诉他,“何文就在我旁边出砖呢,给钱就放人。”而赎金的价格,从1000元、2000元一路上涨,到了中午,一个人在电话里竟然开价10万元。
何智民不止一次想过报警,可无论是镇上的派出所还是县市的公安局,或者因为证据不足,或者因为“不属于自己的辖区”,反正半年过去了,他连立案都没成功过。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骑着自己没有顶棚的三轮摩托车,穿梭在县城间的小路上。“人家不管,我们自己还是要找嘛。”
他偶尔也会担心,儿子会不会像刘小平那样被打得伤痕累累,或者会不会已经“不在”了。可大多数时候,这个固执的老人根本“管不了这些”。
“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回来。别的我都不会想。”12月25日,坐在自家的客厅里,何智民用浓重的关中口音一字一句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一转过身,这个父亲马上又陷入了自责的情绪里:“这娃,是我大意了。”
在寒冬冰冷的空气里,他努力地计划着,等到儿子找回来,先给他做上一盘他最爱吃的饺子。在那之后,给他说个媳妇,成个家,然后每天都让他跟着自己卖菜,让自己一手管着,“再也不让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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