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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月5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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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特稿第782期

【冰点特稿】:大国敝村

本报记者 郭建光

中青在线-中国青年报 2011-01-05 [打印] [关闭] email推荐:

    土葬与火葬

    梁鸿2008年夏天初回村的时候,芝婶的丈夫曾邀请她到家里吃饭。那天,在会计家帮忙的人很多。大家在觥筹交错中说说笑笑,甚是热闹。饭后,有的人洗碗,有的人擦桌子,剩下的一部分就张罗着“斗地主”。

    那样的热闹场景,不仅梁鸿,甚至是芝婶,近几年也很少看到了。

    外出打工的人,多半会在过年的时候回家。那时,村里会热闹一阵子。他们会互相串门,喝酒,打麻将,“斗地主”。通常元宵节一过,他们就锁上新房的门,把孩子留给父母,各奔东西。

    不过,即使是过年,也不是梁鸿儿时的场景了。在古老的传统中,大年初一各家都要做一大锅菜,做好后,按照辈分依次送一碗,让大家品尝。因此,每家吃到的菜,都有各家的。这个传统,随着大家搬迁新居,渐渐消失了。

    村头有棵大槐树。树下曾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要是夏天,吃饭时分,不少人会端着碗,在大槐树下随意找一块石头坐下,讨论村子里发生的新鲜事。当然,他们也会品评各家的饭菜。

    “这里就像新闻发布会。鸡毛蒜皮的事,都会被大家议论来议论去。”梁光正回忆说。

    可是现在,通往大槐树的路上,长满杂草。一阵风刮过来,落叶漫天飞舞。

    村子里消失的东西很多,甚至是哭声。

    为节约土地,河南农村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要求火葬。而在当地文化中,土葬才是最理想的选择。因此,一些家庭想方设法逃避火化。

    梁鸿的舅爷去世时,老人要求土葬。家人不知道怎么办,商量着用水泥把棺材砌起来,“谁要扒坟就和谁拼命”。最后还是托关系,交了一笔罚款,土葬了。

    她的另一个亲戚去世后,家属在一个夜晚偷偷将死者埋在地里。家人没敢穿孝衣,没敢设灵堂,更没人敢哭,“一点悲伤的气氛都没有”。但不久后还是被发现了。镇上来了几个人,要将死者的尸体挖出来烧掉。家属一再阻拦。最后在当地一个头面人物的交涉下,交了一笔钱了事。

    在推行火葬前几年,挖坟烧尸的事曾发生过。后来管得越来越松。前任支书梁清道说,现在大都找关系塞上一两千块钱,偷偷埋掉,“就看你关系硬不硬了”。他还算了一笔账。尸体拉到县城火化,一来一往得300多元,火化费及骨灰盒也得400多元。火化后,农民还是要买棺材埋到地里。之前土葬,村里规划有公墓,火葬开始后,公墓没有了,大家就只能埋在自己的地里,“反而浪费了不少耕地”。

    村外的田间地头,有不少坟墓。一个村民说,这些坟墓,大都是近几年修的。

    没关系的也在想方设法满足老人土葬的愿望。梁鸿的本家大伯,2004年去世时,留话非要土葬。家人无奈,请了一个阴阳先生指点,按指点把死者手上的指甲、脚上的趾甲剪掉,保存起来。火化回来后,家里人将死者的骨灰按人形撒在棺材中,将指甲和趾甲放在应该在的位置。

    “实际上棺材一抬,骨灰的形状肯定会改变。”梁鸿说。

    即使花钱买关系土葬,死者家属也不敢哭,不敢大张旗鼓地祭奠,但“要是火化就没事”。

    梁鸿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现象。“哭是人类表达感情最原始的方式,现在连哭都不敢了,人该有多压抑?”

    每次回到故乡,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母亲上坟。2008年那次回村,全家20多口人,一起到母亲的坟地烧纸。鞭炮声中,梁鸿和家人都跪下磕头。她3岁的儿子也“很乖巧”地跟着。烧完纸后,全家人就坐在坟地边上,唠着家常话,吃着随身带的食品,直到太阳西下才离开。这是他们家的习惯。

    磕完头后,儿子问梁鸿,坟里躺的是谁。

    “外婆。她是妈妈的妈妈,是妈妈最亲的人。”梁鸿说。

    “妈妈没有妈妈了,妈妈好可怜。”儿子说。

    接着他又问妈妈为什么要给外婆磕头。梁鸿告诉他,这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就像妈妈抱你一样”。

    梁庄与中国

    两次调查后,梁鸿深感疑惑。直到这本书完成,她也无法评判这个村庄发生的一切,是一种“进步”还是“倒退”。

    “从一个农民家庭的总收入来看,乡村经济的确是在发展。但是,无论是从传承意义上的道德和习俗,还是求知方面的文化,却处在一种断裂与衰退之中。”她在书中写道。

    她曾把了解到的各种现象与邓州市一名官员交流过,这名官员“深有同感”。但他随即向梁鸿宣传道,政府一直在加大对农村的经济支持,农村的面貌将会焕然一新。一些村庄已经进行了整治,一些村民甚至住上了别墅。更进一步,这名官员还专门强调了基层民主。

    不过,农民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们甚至不关注自己手中的选票。在上一届的村民委员会主任选举中,参与投票的村民只有100多个,不到应到选民的十分之一。

    “大家都不关心到底谁当村主任。谁当都一个样。农村现在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名村干部告诉她。

    有不少村民跟梁鸿说,不要说什么选票,村里人想见到村主任一面都很难。梁鸿也是在回去一个月后,才通过镇长帮着邀请,见到了村主任。见到他时,主任显然刚喝过酒。村主任还兼任村支书,这在当地是一个普遍现象。

    梁鸿甚至有点怀念梁庄的老支书。她在少年时代,经常能碰见总穿中山装和黄胶鞋的老支书,拿着一根旱烟杆在村里转悠。

    在梁庄调查时,她总能听到乡亲们说诸如“那有什办法呢”之类的话。最近这次回去,又有几个老人向她抱怨,没资格吃低保的人吃上了低保,该吃的反而吃不上。“那有什办法?老百姓管不了当官的。”一个老人说。

    当然,这些老人也会对政府给的好处念念不忘。有一次,梁鸿和几个老人聊天,说起农村的医疗合作、免税、补贴等。老人们都很兴奋,连说这是几朝几代都没有过的事。

    梁鸿在书里评价道:“当代的农村政策不停地改变,身在其中的农民不知道哪一种东西还真正属于自己,包括土地。因为没有拥有过权利,农民也不认为那些都是自己应该关心的事情,国家给一点,当然好,不给也是自然。”

    一个搞文艺批评的朋友看完书稿后,对梁鸿说:“我真想象不到,农村现在会变成这样。”第二天,他就背上行李,回到自己的故乡住了半个月。回来后,他告诉梁鸿:“农村真就像你写的一样,很凋敝。”

    一个读者给她发短信说:“原来村庄如此相似,从情感到生活,从苦难到境遇……今年我一定要回去过年!”

    这就是梁庄的故事,数亿农民中极少一部分人的故事。在书的封面上,印着这样一段话:“有些中国在北京,有些中国在重庆,有些中国在西北,有些中国在沿海,但,更多的中国在梁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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