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的性质
《清朝的国家认同》,说起来是本学术书,但里面的多数文章,非常好读,也非常重要,虽然副标题冠以“‘新清史’研究与争鸣”,全书主题还是围绕清代政权性质展开的讨论和辩论。争论双方的代表人物,是华裔史学家何炳棣和美籍汉学家罗友枝。郭成康《也谈满族的汉化》、葛兆光《重建关于“中国”的历史叙述》、司徒琳《世界史及清初中国的内亚因素》、黄兴涛《现代“中华民族”观念形成的历史考察》等,都值得一读。
严格讲,关于清朝的国家性质,既是学术问题,更是政治问题,对中国(华裔)学者,后者的色彩更浓。今天的中国版图,其规模,是有清一代奠定的,比较宋代中国地图,清代地域扩张的业绩,一目了然。近代中国,在与包括日本在内的西方对撞中,最后败下阵来,责任自然要到清代那儿寻找。这是讨论清代国家政权性质问题的来由。问题还可以转换成清朝的“汉化”程度——这不可避免地涉及清代带进中国版图、行政化管理地域的合法性。仔细想来,参与讨论的文字,有时带着火药味,便可理解。
双方观点,几乎是对立的。何炳棣直言,不仅制度、治理理念,清代统治者沿袭明例,即使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满人(后金人)都高度同化到中原文明之中。说到底,清代是中国少数民族政权,清末革命党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只是推翻腐败政权的动员口号,且很快调整到“五族共和”的轨道上来。另一方观点是,清朝是外来政权,至清帝逊位,不仅对传统汉地统治与边疆地区治理有着极大区别,且至少在意识上从未接受中原文明的同化。
对中国(华裔)学者,问题当然是政治性质的,已超出学术讨论的设限。问题是,西方汉学家所持观点,一定包藏祸心?或者提问可以换个角度,中国以外那个世界的知识人,看中国问题时,多少是因为无知、少知,以至引起误解,多少是怀揣政治目的的别有用心?问题为假,我们可以置之不理;如果问题提供了一个认识我们自己的新视角,我们何不借力打力?
“气”与农民行为
当年读应星《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吴思《潜规则》和《血酬定律》时,便期待中国社会(历史)学研究,有本土概念的化用,且依此构建本土问题的解释系统(概念、理论框架),——有必要重新审视乃至结束用西方概念、理论解释中国问题的近现代学术传统。应星在从事乡村社会稳定研究时,发现了“气”,与吴思最近用“官家”解释中国两千多年治理模式,有异曲同工之妙。
“气”的发现,及其各种存在形态和所含意义的论证,给读者重新认识中国农民政治抗争,开阔了视野,用于不同类型案例,更彰显了它的解释力量。特别是作者论证了“气”在抗争中的道义含义,与以往同类研究强调“利益”因素不同,真让读者眼前一亮。“不蒸馒头争口气”,正是这层意思的朴素表达。当然,实践中,这种以“气”为出发点和落脚点的行为,既可能增强农民政治抗争的正当性,又可能增加抗争的烈度,以及不可预测的方向。事关重大,学者们的确应该下大力气给予更详尽的研究。
我更想强调社会科学研究中,本土概念化用的意义。当我们离很长时间以来追赶的世界越近,我们发现,中国之不同,不是意识形态式的口号,也不是与人抬杠式的意气用事,它很可能就是事物的本质。在我们下决心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法之前,需要搞清楚这问题到底是什么。面对中国问题时,你或许会发现,借来的概念和工具,要么使问题走形,要么使工具变形,结果往往两败俱伤。本土概念的引入、登场,便显得十分必要和可贵。然而,本土概念的化用,是否意味着非另起炉灶而不能有效,看来是需要进一步确证的问题。应星的著作的后半部分,会给读者以很大启发。
刘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