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舞台上的独角戏

    陈轩在三个学期内找过三位心理咨询师，我是他见的第四位。

    眼前的这个男孩，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五官线条清晰，装束时尚，气宇轩昂。他讲起话来非常富有感染力，心态也很好，即便是在抱怨不好的处境时，也带着灿烂的微笑。这么阳光的小伙子，会有什么需要心理咨询的问题呢？我不禁有这样的疑问。

    每个来咨询的人都被要求填写一个表格，我注意到，在咨询目标一栏中陈轩写道：“学业生活等等不清楚，不知道，大概可能是需要理解。”——看来连他自己都不太确定是否需要咨询。

    于是，我们的咨询就从这个不确定的目标开始了。

    陈轩是一个让很多人羡慕的幸运儿：家庭环境很好，家族企业，从小是被父母两个家族关注着成长起来的。父亲在家中有绝对的权威，在陈轩的学习上投入很多经历，也很着重培养他各方面的见识。陈轩告诉我，在父亲的意识里，男人一定要优秀，要成功，不能有明显的缺点。

    对父亲的这种教育理念，陈轩一直都很认同，这些认同从他的言谈举止中都表现得很明显。而他也确实是成功和优秀的样本。陈轩在学校参加了很多社团，表现都很突出，经常在学校活动中担任主持人，还因为学习成绩突出，被学校派往国外进行交流。

    “怎么办啊，还是找不着女朋友。”咨询过程中，陈轩似乎始终对这个问题耿耿于怀。已经是大三下半学期了，自己这样优秀，竟然还没有谈过恋爱。看得出来，这件事让他很心烦。

    陈轩说，每次放假回家，家里人总是问起找女朋友的事情。对这件事，父亲的态度是不支持，担心影响学业。在父亲眼里，只要把学习搞好，做到各方面都很优秀，就不用担心将来没有女朋友。而母亲与姥姥则认为，他这个年龄应该交女朋友了。至于陈轩本人，也对至今没有找到女朋友感到不解，“过去我认为只要想找女朋友，肯定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现在，他奇怪为什么自己这么优秀的人在这件事上会遇到困难。

    我等待着他自己给出一些答案。没想到他却话锋一转，开始述说目前专业课成绩下降的事：“要补上上学期下滑的学分，这学期我申请了几乎多出一倍的学分，所以每天都忙于上课，学习压力非常大，成绩也越来越不理想。”

    陈轩一共来咨询过五次。在前三次我几乎搞不明白他的困惑到底在哪里。他总是在学习与希望交女友两个问题中左右摇摆。谈一会儿交往女友的不顺利，紧接着又开始谈目前学业的压力。我提示他把注意力暂时集中在一个问题上，但是几次这样的尝试都是徒劳的——一方面，两个问题的确都是他想解决的，另一方面，我发现他很难对我的提问和插话有所反馈。似乎他只是希望找一个听众，专心地听他表达，而并不需要我的参与。这个观察突然让我明白，为什么我会是他的第四位咨询师——其实他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参与，他在通过换不同听众的方式，来满足自说自话的心理需要。

    在这场几乎没有交流的咨询中，我尝试着这样理解陈轩。陈轩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备受关注的孩子。在充分的爱中成长起来的孩子，自我价值感和成就水平也非常高——他把自己定义为优秀和完美的人。他也确实不负众望，在各方面都表现得非常出色。大学生活是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在陈轩眼里，如果大学期间没有谈过恋爱将是一件很遗憾的事。对于这个处处都追求完美的人来讲，交女朋友使自己更完美就成为他的一个心结。但是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只要男人足够优秀足够成功，身边就不会缺少女孩子”。陈轩认同父亲的观点，也必然内化父亲的观点，所以在潜意识层面，他对谈女朋友这件事缺乏动力。

    咨询中，陈轩明确地表现出这一点。他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女孩子，因为“担心被拒绝”。“从小到大做任何事情从来没有失败过，万一在追求女友方面被拒绝，自己可能无法接受。”他对想象中的女友要求也比较高，至少条件要和他相当；即便是条件相当的女孩子，他仍然希望对方首先向他表示好感。他认为自己至少应该找一个“系花”，如果她以前交过男友还将会被减分。他还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女友花太多的心思，学习与谈恋爱的精力分配应该是六比四。

    在几次咨询中，陈轩经常提到“已经大三了，自己这么优秀却没有女朋友也是一个不完美的标志”。我提醒他，从他列举的这些条件以及对女友的要求来看，没有找到女友是很正常的，希望他能思考一下自己理想中的完美到底是不是有些脱离现实。

    其实我更想表达的是，交女朋友只不过是陈轩在自己耀眼的皇冠上再增加的一颗宝石，是让自己变得更加完美的一个手段。他不会主动去追求一个女孩子，因为他内心只有他的皇冠和对失败的恐惧。虽然他一再表示很着急，但是一年多了，这件事都没有任何进展。尽管已经接受过四位心理老师的咨询，但没有一位可以真正帮助到他。因为他的内心没有空间容下任何人。陈轩从小就受到母亲和姥姥无微不至的关爱照顾，现在他希望找到一位与他条件相当的女性，提供给他像母亲一样的关爱，而他最多只能拿出40%的精力来分给女友。

    当我把我的观察呈现给陈轩之后，他就再也不来咨询了。

    希腊神话中有个人物叫那耳咯索斯（Narcissus），是一个天神的儿子。他长得十分英俊，有许多爱慕着他的少女向他示爱，却都被拒绝了，他还使一位叫“回音”的女神永远消失在山里，只留下声音。一个女神听说了这件事非常愤怒，用神力使那耳咯索斯爱上了他自己。当那耳咯索斯在湖边看到自己的影子时，他顿时爱上了水中自己的倒影。他一直待在湖边直到渐渐死去。于是，“Narcissus”也成了自恋的意思。

    自恋的人可能会成为很有影响力和感染力的人，但是他们的特点是缺乏与他人共情的能力，他们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很难与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

    自始至终，陈轩的表达都很流畅，几乎不需要我说任何话，这很明显地体现出他在交谈时并不需要别人参与。他喜欢一个人的独角戏，找女友也只是在使这一个人的舞台变得更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