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芝麻酱、辣子混沌一派,把玉洁冰清的酿皮搞得迷迷糊糊,但入口之后,一股独有的清香让人赞叹:酿皮真是一绝代美女,虽荆钗布裙不掩其艳。那些豪华酒桌,喜欢在中间放一个水晶盘子,水面洒满早晨采来的玫瑰花瓣。酿皮没那个档次,却让我在每一次咀嚼后,都从牙缝里滋出花瓣飘落的感觉。随后,心花如雨。不知不觉,好像能体会到《丝路花雨》的舞蹈跟燕兰楼的酿皮有什么关系似的。
西北朋友为我引见了燕兰楼的老板娘哈娃。哈娃是典型的穆斯林,开朗健谈。坐下来就谈到了贫苦的年轻时代:她是当壮劳力被娶进夫家的。怀孕6个月时,哈娃从农村来到大城市兰州,开始做酿皮和大饼,那时“连买一只老母鸡的10块钱都拿不出来”。生第二个孩子之前哈娃一直在收麦子,她清楚地记得,分娩结束,她坐上麦垛想晒晒太阳,有乡亲经过,问,刚收完麦子回来?那时候,哈娃回娘家,连件棉袄都买不起。
前些日子,俄罗斯的一架图-154飞机坠毁了,哈娃说她听了背脊骨都发凉。她用擀大饼、做酿皮赚的第一桶金做服装生意的时候,乘图-154去广州就像坐公共汽车。上万人民币,她都放在最破烂的筒子里。女儿的早教项目就是把挣来的钱从筒子里倒出来,摊在床上数。
从农村到城市,从兰州到北京,从苦命人到老板,哈娃到了喜欢回忆的年龄。所以,这家位于北京东四十条的燕兰楼,虽然装潢是金色的壁纸,明晃晃的水晶吊灯,厚软的羊毛地毯,摆着印有伊斯兰经文的精致餐具,但在众多西北特色菜中,哈娃固执地保留了她最初起家的兰州酿皮。酿皮就是那么一种东西。一块面,捏在手里,用水一遍遍地洗。洗掉淀粉的水,蒸熟了就是酿皮,而剩在手里的那块就是面筋。把原来一体的面,分解成酿皮和面筋,再把它们拌在一起吃,多像是我们的回忆。
我多年前曾跟大学同学互赠一张卡片,两位穿着风衣的西方男女侧身回眸,发丝凌乱,旁边写着“依偎着西风,我们沉醉往事”。我们遥望未来,10年20年后,同学在一起会想到艰苦的青春、酸楚的爱情,感时伤怀,泪流满面。
可世易时移,当时忍受的折磨现在说起来变得嘻嘻哈哈;当时的锥心之痛,现在是滑稽的笑话;当时“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感慨,现在觉得愚不可及。就像燕兰楼老板哈娃,一个过过真正苦日子的人,想起当初艰苦创业,也如此兴奋快活,说喜欢当过农村人,喜欢回忆拖着笨重身子劳作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那是属于她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吧。
所以,哈娃来了北京也在一直追寻着家乡的味道,想方设法让空运来的羊肉保持手抓的鲜嫩,让兰州拉面保留黄河水的味道。哈娃成了老板,可以投资千万,但她仍然习惯转到后厨,去指点大师傅们如何做酿皮、烙大饼,这些让她填饱肚子的伙食,看上去像金玉一样诱人。
就像做这酿皮,年轻时,人是一块浑浑噩噩的饱满面团,时间流水不停冲刷,将很多属于我们的东西带走。为了改变命运,我们努力,也争夺,然后发现原本懵懂淳朴的感情,在这个过程中发酵、变酸了,这让我们愤怒、伤心甚至无法容忍,借酒浇愁。
多年以后,我们发现,自己已经千疮百孔,变成了一团散淡、有弹性的面筋。过去那些让我们忍无可忍的东西,从我们的身体中直穿而过,不着痕迹了。回头再看被流水冲走的那些记忆,没有那么疼也没有那么苦,倒变成了晶莹剔透,让人反复品味的一张酿皮。
我很郁闷,为什么20岁的年龄不能理解“时间是良药”的道理。也许是文艺青年读了太多的矫情文学?可恨的女作家,回忆起苦痛往事,都一副“字字断肠、滴滴血泪”的样子,让我们以为“往事不能如烟”呢。谁知道,除了极少数记仇狭隘之人,我们这些芸芸众生脑子里都能分泌一种激素,留下快乐回忆,忘记苦痛情绪。
想想那舞剧《丝路花雨》,留给我们的,是飘逸舞姿、明艳色彩。但当年的丝绸之路,不是充满艰险,有大盗恶霸,有漫天黄沙吗?我们听到的声声浪漫驼铃,对于波斯商人,不是顶着烈日没有尽头的沙漠之旅吗?
酿皮对于兰州人,可能是家乡一声声拖着长音的叫卖,可能是恶劣天气里的一丝清爽;而对我这个外乡人来说,它返璞归真的透明和韧性,包含着一种对往事的敬意。感谢哈娃的酿皮。
堵力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