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22岁的杨宪益与18岁的戴乃迭在牛津大学恋爱的时候,对人生的态度还没那么悲观。那一年春天的味道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是后来四季的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总也吹不来那时候的气息。年轻的时候真是什么都是好的——天气、说话的声调、随便一个傍晚、郊外景致……都带着上演故事的意味。岂知青春,正像在人生华丽的楼台角落摆放的一尊金属器皿,原先固然是鲜亮的,紧实的,璀璨的,然而终究会随着岁月,蒙了尘埃,一天天黯淡下去。
《宪益舅舅的最后十年(2000~2009)》中提到:杨、戴的一生,是远比《人间四月天》更缠绵悱恻的悲喜剧——杨宪益可以由陈道明来演,戴乃迭由谁来演呢?这位英国高个子金发美女,在上世纪40年代坚决追随她的爱人,一脚踏进战乱的、“中世纪一般的中国”,不单超凡脱俗,简直大智大勇。
他们回到重庆。杨宪益被梁实秋邀请加入国立编译馆,用3年时间翻译《资治通鉴》。后人评价他“翻译了整个中国”:从《资治通鉴》、《魏晋南北朝小说选》、《唐代传奇选》到《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红楼梦》……他们夫妇两人成为学译联剑的神仙眷属。
然而,在上世纪60年代的中国,一个人的才华、旅居海外的浪漫生活经历、对政治风向的迟钝以及良善单纯的本性,正是多舛命运的根源。1966年“文革”开始以前,杨、戴已经遭受了很长时间的政治敌意。直到某一天,周围突然变成红色的海洋,整个世界都旋转而疯癫起来。人们好像生活在一个沸腾的开水壶里。人与人之间似乎没有善意,只有互相攻击,时常置人于死地。甚至多年之后,这样的“文革”遗风仍存留于因利益冲突而浮现的猥琐人性中。
据说,当时杨、戴所在的外文局批斗两位领导。他们的主要罪状就是特别爱吃“好吃的东西”。大字报上写满他们早年享用的美味佳肴。“外文局似乎突然变成了一家大饭店,到处张贴字大如斗的菜单”。在这个充满知识味的涉外机构里,每一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杨描述遭受批斗的过程:“三张饭桌摞在一起,一张上面架着一张,像杂技团翻跟头使用的道具。他们颇为客气地帮我爬上最高的桌子。群众聚合在四周挥拳声讨。”他形容他的“喷气式”感受:“我胳膊的肌肉很灵活,有弹性,所以我能轻而易举地做出这种姿势。”
他甚至调侃道:“有一段时间,我被勒令打扫厕所。我把便盆上残存的污垢统统刮掉,用清水冲干净。不久,我因为工作勤勤恳恳、一丝不苟而受到夸奖。外文局《中国文学》编辑部的厕所,成为最美妙的厕所之一。”
《杨宪益传》同时在多处描述了戴乃迭。她面对的是孤独。同事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着她。有些激进的学生当着这个英国女子的面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
当时的报纸上,充满了歌颂伟大领袖的诗篇。英文版《中国文学》也同时刊登许多亚非拉人民的颂歌。戴以自己的学识和教养努力理解着眼前的世界,但她始终不能理解这个世界。每每在翻译文稿之后,在译稿上用英文写下评语:Childish!(幼稚!)
她甚至在将1966年的一条重要“纪要”——“建国以来文艺界被一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专了我们的政,这条黑线就是资产阶级的文艺思想、现代修正主义的文艺思想和所谓三十年代文艺的结合”——翻译之后写下评语:它是违反马克思主义的。中国人可以掘自己的祖坟,可是在中国的对外刊物上掘外国人的祖坟(指“纪要”把西方文艺都说成“资产阶级黑线”),这样的做法在对外宣传中是非常愚蠢的。在彼时险恶的政治气候下,她的行为只能用“石破天惊”来形容。
1968年,两人先后入狱。据说杨在监狱时,用肥皂盒养了一朵小花。那原是窗台上一摊鸟粪中的一粒发芽的种子,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养护起来。而戴在每次看守送饭时,都礼貌地说“谢谢”——他们在疯狂的世界中,保持尊严,寻求安宁。杨早年受过良好的国学教育,锦食玉帛,天性落拓。这一种骨子里的优越感,使他淡泊而乐天,与世无争,内心对世界没有紧张感。他也曾写过“有烟有酒吾愿足,无党无官一身轻”的句子,他活到95岁。
但在当时,杨已开始出现轻微的精神分裂征兆。他常有幻听、幻觉,并产生迫害妄想。这个症状持续两年才有所缓解。他的儿子杨烨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精神分裂。年轻人一方面狂热地相信与投入,一方面被隔绝与侮辱。他后来惨烈地自杀——选择了自焚的方式。这件事成为杨戴一生最锥心的痛。
福柯在《疯颠与文明》中说:当世界处于极度荒谬之时,真理往往是通过“疯颠”来揭示的。或许在一个疯癫而倾斜的世界,人们已经习惯于病态。而病人们,只是因为他们更期待正常。带着这个评判看一看路人,就觉得这个世界满是荒诞的逻辑——而今社会,是否也陷入了财富疯癫、利益疯癫、物欲疯癫了呢。因此在这个内心宁静屡被忽略的意义上,有人警醒道:中国不要被贫穷伤害一次,再被富裕伤害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