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硕士论文可以毕业,可以出版,但是上面不能有指导教授我的名字。”1984年,台湾师范大学历史所研究生王明珂写出了硕士论文“上古的姜、羌与氐羌研究”,大肆解构传统定论却又给不出新的解释,惹得“中研院”史语所所长管东贵先生讲出如此重话。王明珂丝毫没有退让:“当然只有我的名字,那都是我的意见。”
与现为史语所研究员、中兴大学文学院院长的王明珂餐叙,他更多的是颔首倾听座中几个年轻人,让我想象他当年顶撞导师的情形确需一番脑力。更让我惊异的是,他30多年前混过“太保”。
父亲1949年随国民党败退台湾,在1952年出生后的最初20年里,王明珂一直住在高雄县凤山镇黄埔军校旁的“黄埔新村”。父母几乎成天吵架,他高中时便和眷村子弟们组织了一个“黄埔帮”,帮中不乏读完卡夫卡、尼采感到苦闷而去找人打架的,也有书包中经常带着保险套短刀与新诗集的,王明珂则偶尔在报上发表些散文和小说以赚些零花钱。
换过4所高中,当时考大学时“考的分数乘以2都考不上”。可22岁服完两年兵役回家后的那7个月里,下定决心考大学的王明珂强迫自己每天读15小时以上的书,温习完了荒废掉的全部高中课程。此间,一个在台北混黑道的朋友来探望,看到王明珂专心学业,只留下一句话:“替我们打溜的(即“混混”)争口气!”两年后,这位朋友被仇家砍死在台北街头。考上公费的台湾师范大学后,大三时为补贴家用,王明珂还写过“项羽传”,他称刘邦起义为“农民革命”,这在当时认为“农民从来只是被牵着走”的国民党政府眼中是大逆不道的言论,因此被 “警备总部”找去谈话。
王明珂由此成为不折不扣的“叛逆者”,“后来在我的学术生涯中,我一直是各种典范的叛逆者”。
台湾师范大学历史所研究生毕业两年后,终于进入史语所这样顶尖的学术殿堂,王明珂仍不肯接受一些最简单的学术典范,有时甚至连“为何要研究历史”都要存疑。王明珂狂称自己的研究范围“从新石器时代到社会主义新中国”,但他却从不研读抗日与国共战争史,因为那是父亲坎坷命运的一部分。
苦思困学三年后,1987年负笈美国,王明珂如同挤干的海绵被投入大海,花了5年便取得哈佛大学东亚系博士学位。他大量选修人类学系课程,那里的研究生们多习惯以其占优势的田野经验来探讨高深理论,王明珂因此改掉了在台湾时空谈理论的习惯。在博士论文后期,他开始研读沟通社会学和心理学的社会记忆理论,并尝试将其与历史学和人类学相结合。
“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1994年夏天,王明珂第一次来到大陆,在汶川首次见到硕士和博士论文中研究的“羌族”。从这一年到2003年,他每年都会抽出一两个月让自己融入川西羌族的村寨和山沟,他的四川话也讲得非常地道。与传统人类学不同,王明珂不采用固定田野“参与观察”而是“移动观察”,不依赖“报告人”提供信息而靠交朋友来认识当地社会,不依靠“理论”,而将所获理论化为平实的生活例证。
2008年汶川大地震爆发时,王明珂教授格外揪心,但他知道:“即使没有这次地震,灾前的羌族社会文化也将成为过去”,“我十余年的‘寻羌’之旅所找到的并非传统,而是变迁。”
王明珂渴望像人类学家那样深入观察古代社会,然而,很早以前便有台湾史学前辈公开质疑他,“历史怎么会是人们想什么就是什么”;也有资深人类学者不承认其研究,因为“西方历史人类学者没研究这些问题”。直面台湾学界各学科的主流威权,王明珂宁愿自称“毒药猫”(多指羌寨中有毒、有巫术的人)——有主动穿越破坏边界能力的毒药猫—— 他希望将学术精华由某一学科边界带到另一学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