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并不认识肯·福森。只是大约10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一本书里,无意中遇见了他。但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他,那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特点的外国名字,反倒是被他写的报道吸引住了。
那个故事要说真是毫不惊人。这位美国《巴尔的摩太阳报》的时任特稿记者,一个40出头的男人,去跟当地一所高中的学生混在一起,看他们排演一出音乐剧,看他们怎样争夺角色,怎样克服内心的怯懦,怎样战胜他人也战胜自己,以及怎样谈恋爱……福森写了6篇长长的系列报道,写出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仿佛是那群学生的成人礼一般,标题就叫《生命中一舞台》(A Stage in Their Lives,语带双关,也可译“生命中一阶段”),发表在1997年。
这样一组既不批判、选题也算不上重大的报道,后来获得了美国报纸主编协会的杰出写作奖。它被译成中文,然后又被北京一个正在读新闻学专业的姑娘读到,她当时眼前一亮:哦,新闻竟然还可以这么写!
这个故事先是潜伏着。有一天,她在学校澡堂里洗着澡,突然一个念头就闯进来:我为什么不也去写一个这样的故事呢?
当然,这个姑娘就是我。我为自己这个从天而降的想法着实激动了一阵。要知道,此前那么多年的人生中,作为一个好学生,从小到大,总有一个权威在告诉我:你应该干什么。这个庞大的权威有时化身为家长,有时化身为老师,它还傲慢而霸道地盘踞在课本和各种读物中。于是我们这一代许多人都有着一个驯服的青春,为此我常觉得我们晚熟,甚至没有过叛逆的青春期。而那一刻,已经20多岁的我,第一次这么强烈、明确地意识到:我,想干什么。
走出澡堂后我就决定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很快,我成了我们学校登山队的编外成员。是的,我打算模仿肯·福森,混进他们中间,写一个年轻人登山的故事。
为什么要去登山?我的意气风发的同伴们,有人援引登山家的说法:因为山在那里;有人说想磨炼自己……各种理由。而我相信,其实他们跟我一样,是因为压抑的青春在那儿蠢蠢欲动,他们只不过是想做一点与众不同的、酷的事情,来张显自我。
我跟着他们在操场上跑圈。其实我最怕最讨厌长跑,体育课每到测800米简直就像大难来临,但我最终居然通过了他们的1万米长跑测试。我跟着他们去北京郊外的山里拉练,在初夏背着几十斤重的砖块爬20多层高楼……我打过几次退堂鼓,但为了不让自己鄙视自己,最终没有放弃。最初几次训练中当极限到来时,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其实咬牙坚持一下,就发现自己死不了。
那年暑期,我跟着他们去了西藏的念青唐古拉山。我们在一条奔腾的冰河边安营扎寨,然后向雪山顶峰进发。在我们中间最有实力的几名队员完成登顶的壮举之后,我回到北京,窝在宿舍的电脑前,开始写我的长篇故事。在那段时间,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肯·福森写下的那些文字。
写完之后,我又找来一些出版社的邮箱,将部分书稿投去,然后等待回音,或者找上门去推销。希望几次萌生,又几次破灭,直到有一天,一家出版社给了我肯定的回复,表示愿意出版。就像肯·福森的那组报道里,那群高中生最后完成了并不专业,但就他们的人生而言算得上夺目的一场演出,接到编辑电话的那一刻,我想我也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
然后我就把肯·福森忘掉了。
比起在课堂上听到的诸如法拉奇之类大名鼎鼎的人物,这位美国一家地方报纸的撰稿人实在要算籍籍无名。他的特稿作品,虽然获得了杰出写作奖,但比起美国新闻史上那些长篇巨制的经典非虚构作品而言,也算微不足道。
然而,当我决定为“影响”栏目写点什么的时候,回想那些对我的成长产生影响的人物时,肯·福森第一个闯了进来。我去网上搜索他的资料,连张照片都没找着,只知道他获奖后仍在孜孜不倦地当一名撰稿人,供职于不同的报社。而我,像他一样成了一名特稿记者(feature writer)。
他在获奖后曾经说过:“我给自己制定的目标是:努力做到更好。我在想,到65岁时,怎样写出一篇真正优秀的报道?”
或许我该找到他的邮箱,然后写封E-mail给他,问问他真正优秀的报道写出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