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开始得越晚越后悔。别人警告我的是结婚生子,我自己深有体会的则是学车。20岁的时候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决心要做一个环保主义者,只靠两条腿和公共交通走天涯。几年以后,当初那个壮志凌云的环保主义者,出行的时候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残疾人,因为不会开车,生活充满诸多不便,下雨天被淋成只落汤鸡,打不到车错过航班,出去自驾游永远像老奶奶一样坐在旁边。
久而久之,学车就成了比结婚更紧迫的事。我母亲率先帮我交了笔学费,没多久我就坐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教练车。车烂的程度真是触目惊心,很多东西像人类的盲肠一样被切掉了,比如摇窗户的手柄,车窗上锁门的按钮。空调自然也是没有的,最厉害的是,副驾驶座下长了一棵草。
上这辆破车的原因很简单,教练李师傅是我舅舅的邻居。
最初两次见面,李师傅极其和蔼,我想那座位下的草不被拔掉,应该是因为他宽厚,极具慈悲心肠。后来正式上车,我的同学,四十来岁的大叔坐在驾驶座上,颤颤巍巍开着车。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李师傅一声怒吼:你是人还是猪,开在什么路上你说?你倒是说说开在什么路上?大叔一片茫然,答不出一句话。我也一片茫然,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师傅继续暴跳如雷:你这个瘟孙,开在非机动车道都不知道,你到底准备杀死多少人?大叔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急转出去,脑袋上又吃了一记暴栗:瘟孙啊瘟孙,转向灯都不打的瘟孙!
倘若你是一个文明人,念了很多年书,一辈子都在拼命学习着知书达礼讲文明,此刻坐在这辆车上,整个人生观简直如泰坦尼克一般沉没下去。
骂了年长的瘟孙一路后,凶残的师傅如恶魔般朝我指了下手:你,来。我内心有着一种巨大的疑问:这辈子从来没摸过车,你倒是先教教我怎么摸啊?幸好我那时脑子已经整个成了痴呆,如木偶般坐上去,听从幕后老板安排。师傅以一种“你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的语气问我:知道离合器在哪儿吧?我诚实地答:不知道啊。他冷冷地哼我一声,好像我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这个最大的笑话之后不断膨胀,在教练口中,我简直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笨蛋。他的挫折教育进行得相当成功,下车时我已经确认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不会开车的蠢人。
我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坚持下来的呢?倒也没什么别的,我母亲说:你该给你舅舅几分薄面。而后来一次学车,让我真正对他的教学有了改观。驾驶座上照旧是那位大叔,在一个右转路口,他跟着前面一辆车转弯,却被教练踩刹车急停,一只黑手啪地一下打在大叔握档位的手上:前面的车在违章你也跟着违章?你还开什么车,下去算了。
那大叔坚持着不下车,换我肯定早就摔门走人,而他又继续慢腾腾开车上路。教练忽然叹了口气:我现在打你,是在打通你的任督二脉你懂不懂?你们这群人,脑子里一点概念都没有,几十年活下来,看人家开车学了一身坏毛病,不让我打通以后怎么办?
我顿时对他有了洪七公般的景仰之情。学车成了我这一生压力最大的事,从此兢兢业业半点不敢马虎,脑海中全是:考试一定要通过,不通过又将继续过痛苦人生。
后来果然顺利通过,我母亲喜滋滋地说:这个人教得就是快吧?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虽然通过了,但好像开车时也没有郭靖般勇猛——副驾驶没有一个人在旁边怒骂,总觉得心里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