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熊,IT工程师,1982年出生,2012年8月4日逝世。
我从没有见过大熊本人。很多照片里,他都带着眼镜,浅浅地笑着,露出几颗牙齿。即便在脑瘤病情恶化之后,他坐在轮椅上,被剃掉了头发,笑容也依然没有离开过。
在疾病到来之前,他和女朋友一起漂泊在北京这座庞大的城市里。大熊是个普通的程序员,他的梦想是把一辈子过苦日子的父母都接到身边,再给全家人买辆车。这愿望,原本不难。
可当疾病到来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疾病是毫无预兆地出现的。大熊突然昏倒,然后在一个月内,他的视力退化到一度看不见。而在这同时,他和女友小熊要面对的,却是挂号、排队检查、住院、做手术,这一切的流程,是与疾病同样艰难的残忍现实。
他们只能用自己微弱的力量相互扶持:曾经不屑于“维系人脉”的小熊,第一次去托了关系,也第一次偷偷地塞了红包。
因为一条求助微博,我找到了他的女朋友小熊。当时,这个女孩刚刚遇上了社保的难题:因为大熊没有北京户口,按照当时的规定,大熊的治疗费用无法被算入大病医保,这对两个早已花光积蓄的年轻人无异于致命一击。
尽管在网上的呼吁中,社保中心很快同意,报销大熊的医疗费用。但在不断恶化的疾病面前,这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采访的时间,是北京初春的一个晚上。当时的天气很冷,我和小熊一起瑟缩地走在路上,听她讲述两人曾经共同规划的梦想:在老家给大熊的家人买套房,再给小熊的家人买套房。
至于两个年轻人自己,他们只希望能在未来租到一间有落地窗的房子,因为小熊特别喜欢朋友家一扇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在那次做客回家的路上,大熊曾经轻轻抱住她:“以后,我也让你住上这样的房子。”
而这样简单的愿望,同样被疾病的推土机轻易碾碎了。
我几次被小熊感动,那是个太坚强的女孩。她只有26岁,并且带着“文艺青年”的范儿,总想环游世界。可在疾病现实的压力下,她那么自然地承担起一切压力和责任。
而大熊呢?我也愿意通过朋友的描述拼凑他的样子。他善良、勤奋,心思细腻。在父母面前,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大学四年拼命做家教,几乎没要过家里的钱。而在小熊面前,他也是个最细腻的男友,他记得两人每一个纪念日,也在手机里保存着两人的每一条短信。
我常常想象,如果一切没有发生,他们会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夫妻。事实上,就在因为脑瘤而昏倒的前一周,大熊刚刚计划好下半年结婚。在此之前,他们刚刚还上了所有的助学贷款,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一点积蓄。
生活本来已经要走上正轨,直到他们遇上了疾病,还有死亡。
病重之后,这个一直在拼命赚钱,想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的年轻人突然发现,有些事情是自己无力对抗、无法改变的。他只能认真地告诉小熊:“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在生命最后的岁月,因为肿瘤压迫脑神经,大熊慢慢失去了自己的记忆。他说话细声细气,“眼神纯净、温暖”,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送他回家的路上,他会分不清哪里是家、哪里是医院,哪里是火车上。
甚至,有时候,他会突然问身边的母亲,“小熊跟谁结婚了?有孩子吗?”。尽管当时,小熊就坐在他的身边。
曾经共同走过风雨的女朋友,现在,他已经认不出来了。
在现实面前,每个梦想都显得那么渺小,而身处其中的每个个人,也总显得那么无助。就像小熊对我说的:“在这座巨大的城市,我们的喜怒哀乐都淹没其中,不值一提。”
大熊终归是走了。除了朋友发布的一条简短消息,我不知道更多的内容。这个30岁的年轻人离开得这么仓促,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张结婚照。
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死亡的临近。因为小熊说,为了让男友过得不那么艰难,她和大熊的母亲一起,隐瞒了疾病的严重程度。我宁愿相信,大熊离开时很安逸,没有经历那些轰然崩塌的绝望与不舍。
有时候,我甚至宁愿相信大熊还没有走,就像小熊在她微博上写的那样。这个坚强的女孩从未发布男友辞世的消息,她只是贴出了一首北岛的诗:
我们隔着桌子相望
而最终要失去
我们之间这唯一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