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学那会儿,凡事都要表个态。比如进了新闻学院的门,头一件事就得说清楚:你想做什么样的记者?
呃,这问题让我一愣,半天没言语。这一犹豫不要紧,气得我的导师直哆嗦。他是在伊拉克战争爆发后第一个冲进战区的中国记者,连防弹衣都没穿好,就奔赴巴格达了。任何没有立刻振臂高呼“我要做好记者”的反应,都不是他要的正确答案。
于是,这个问题一直猫在我的心里。两年前的冬天,我一个人跑去政局动荡的中东,那时候的埃及蔓延着一场因大规模反政府示威游行引起的骚乱。在距离时代变局最近的地方,我成了一个实习记者,揣着采访本和录音笔,一边采写新闻稿,一边继续寻找答案。
现在回想看来,那时的感觉就像是咬到一块同时涂抹了迷人和恐惧的夹层饼干。我常常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外看,抬头是波光粼粼的尼罗河,对岸的古老金字塔巍然不动,低头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坐着坦克在楼下来回巡逻。挥舞着拳头的示威者砸了马路对面的超市和花店,他们高声呼喊着口号离开,地上只剩下被砸碎的玻璃,打翻的牛奶和踩压的鲜花。
敲击键盘的打字声和着不远处的枪声,混杂在刺鼻的催泪瓦斯味道里面,构成一出别致的交响乐。那时候网络中断,电话也没有信号,混乱中我接到的第一个讯息,来自我的战地记者导师。在海事卫星电话的另一端,他铿锵有力的声音里依然充满期望:“你不要害怕,要勇敢地冲到前线,做个好记者。”
可是不好意思,我还是被恐惧打倒了。就在我写稿的时候,拿着枪的一队大兵大摇大摆地冲向办公室,嚷着要撞开房门,楼道里回荡着他们的吼声。当时我的手无力地瘫在键盘上,对着刚写了标题的稿件总也想不出新闻导语。我心里的打字机倒是噼里啪啦打出一串串的念头:谁知道记者该啥样,反正我做不了。
就在我暗下决心等毕业找个新工作的时候,办公室来了位小客人,跟着记者父母驻外的6岁小男孩米乐。这个中国男孩平时不爱说话,给他糖吃的时候就会红着脸摇头。他凑到我身边,小声地问:“刚才你害怕吗?”
又是这个问题。我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当时的情形,那些大兵是如何大吼大叫地冲上楼来,我们用桌椅堵住的大门是如何被他们坚硬的枪托砸得咣咣直响。
小家伙默默地听我说着,就在我夸张地比划着当时有多可怕的时候,他突然用小手拉着我冰冷的手,说:“我也有点害怕,可是你别害怕,下次再这样,我来帮你。”
这话一下子击中我了。这可是个平日里连小狗都害怕的小家伙,而他现在要把他仅有的一点勇气送给我。他也知道,路上站满大兵,背着的枪并不是玩具,那条他平时蹦蹦跳跳就能通往幼儿园的路,现在要屏住呼吸悄悄走过。即便如此,他还在鼓励别人,不要害怕。
面对危险,米乐有他自己的对策。他白天拿着玩具望远镜,站到阳台上为其他正在工作的记者“站岗”,晚上他总是不肯去睡觉,“咱们得有一个人醒着盯梢啊”。
米乐不会写稿子,他每天最大的创作就是画画,即便在最危险的时候,米乐依然涂涂画画,记录着他的愿望。他专门画画,送给即将要飞往炮火连天的利比亚的记者们。画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绿色的,国旗是绿色的,房子是绿色的,连人也是绿色的。米乐说,绿色代表和平,有了和平,就不用害怕了。
我常常在想,记者何来的力量,能够在陌生的国度为一场事不关己的战争冲锋陷阵?小学的自然课本上都说了,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但那天我明白了,你可以选择离开,但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来,用自己的行动,给其他人力量。
从那天起,我打算做一个好记者。我希望我的稿子能像米乐的画一样,让人免于恐惧。
办公室的当地雇员哭着跑回来,她所住的公寓遭到攻击,示威者围在她的房子外面燃烧轮胎。我握着她还在颤抖的手,学着像米乐一样,对她说:“不要害怕,现在就写稿子,让世界知道这里的真相。”
没想到,让我最恐惧的那天成了我写稿最起劲的一天。回国过海关的时候,边检员盯着我的签证看了半天:“你赶上动乱了啊?你害怕吗?”
我很想告诉他,有种力量可以超越害怕。在那以后每天深夜发完稿回到房间,我会数着不远处的枪声,安然入睡。那是我心里最踏实的日子,因为我发自内心地想要报道新闻,想让真相传播出去。
在我即将入职做一名真正的记者之前,我去看望我的老师。他的窗台外长满了翠绿的爬山虎,外面没有轰隆的坦克,静谧的校园里只有知了叫着,他坐在一摞从地板通向天花板的书后面,认真地告诫我:“今后即便不去冲锋陷阵,你也可以拿文章当枪使,不管在哪里,都要做个有力量的好记者。”
可是直到今天,我还常常陷入无力状态,在写稿卡壳的时候愁眉苦脸,但我仍然很清楚,我想做一个记者。这一切都要谢谢把力量传递给我的小米乐。当然,这些事不能让我的导师发现,要是知道坚定的新闻理想来自一个6岁小孩,估计他又要气得哆嗦了。
李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