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在所难免,但有的误读是有意为之,贻害不浅。对文革的解读,就出现了这种危险的倾向。
文革,在很多年轻人眼里,是一场整当权派的狂欢。把这些人当作走资派揪出来,戴高帽子游街,坐“喷气式”斗争,大鸣大放大字报,想怎样就怎样,感觉是多么爽啊。吊诡的是,不仅年轻人这样想,连一些经过文革的人,一提到文革,脑袋里也会浮现这样的画面。所以,在权力腐败严重、官民矛盾尖锐的今天,一些人渴望再来一次文革的想法,逐渐变成一种社会思潮,也就不足为怪了。
实际上我们说的文革十年,其中揪走资派的狂欢,仅仅几个月功夫。然后就是军管,两派大联合,成立革委会。接下来,最初冲杀凶猛的造反派,也先后被镇压了。只有被中央文革看上的那一派,才得势。文革中整人、打死人最多的,不在全民炮轰走资派那一段。最初的老红卫兵破四旧,打杀黑五类,后来的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运动,清查“5·16”分子,整死的人不仅比斗走资派时多,而且遭殃的,大都是平民百姓,数以百万计。
文革前的政治运动,一般只持续几个月,顶一阵也能熬过去,但文革的政治高压持续了十年,从中央到地方,阶级斗争的弦绷得都很紧。阶级敌人不断地被迫扩张队伍,从原来的地富反坏右,到后来的敌、特分子,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被乱扣到这些人头上。此前当过国民党的兵,加入过国民党和三青团、会道门的人,即便没有太大的问题,在文革中,都有了麻烦。即使是根正苗红,一点毛病没有的人,只要领导看你不顺眼,一样可以被整。任何人只要被人认为冒犯了领袖,就可能被打成反革命,连几岁的孩子,也难以幸免。文革后期,所谓资本主义尾巴成为新的打击重点,一些贫下中农因为多养了几头猪、几只鸡、种了一点烤烟,也被揪斗批判。
最初否定文革之际,也进行过清查,允许民间控诉文革的罪恶,还出现过“伤痕文学”热。但这种对文革的批判,有两种倾向,一种是把文革的危害局限在斗争走资派上,被批斗的当权派及其家人的控诉,声音最大;一种是人人都控诉文革的罪恶,哭诉自己的遭遇,但很少有人反思,没有人忏悔。
其实在运动中,很多人即使不是凶手,也做过帮凶,对整人、打人甚至打死人,多少都有责任。只是后来因为别的原因也挨过整,就成了受害者。整个中国,在文革十年,整了上亿的人,整死几百万人,把国民经济搞到崩溃的边缘,罪魁祸首结果却只有林彪、四人帮反党集团那么几个人。
即使这样的反思,也在不久之后戛然而止。文革,仅仅成为教科书上几行字的说明。除此之外,无论学术探讨、历史叙事,还是小说戏剧影视作品,一概不能提。好像中国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么一场浩劫似的。相反,肯定文革的声音,却一点点响亮起来。文革和文革十年,被莫名其妙地分开,后者被肯定,而且被拔高。文革期间的带有强烈文革意识形态的“文艺作品”,从样板戏到歌曲、电影,都被堂而皇之地奉为“红色经典”。一些新左派的学者,从西方搬来洋理论,肆无忌惮、大张旗鼓地肯定文革,把它说成大民主、难能可贵的民主实践。
对文革的误读,在文革结束后不久就开始了。它把文革解读成了大民主的狂欢,底层被压迫民众的节日,由此导致网上网下年轻人对文革的追捧。连那些经历过文革的人,只要现在处于利益受损的状态,受这些年文革追忆和畸形解读的影响,也会产生记忆的幻觉,把自己的记忆定格在批斗当权派的瞬间,幻想再来一次文革,好剥了当官的皮。
不用说,对于某些人而言,把文革仅仅说成是斗争走资派的大动荡,很合其口味,也为他们挣得了足够的同情分。但不幸的是,这样的文革叙事和定性,在30年后,却成了社会动荡的隐患。思想观念再陈旧的当权者,也不希望底层民众重演当年的夺权斗争。毕竟,那是一场噩梦。
这样的人为灾难,如果不加以反思,或者有所反思也是扭曲的误读,其结果只能是把灾难延续下去。文革的再现,对谁都没有好处,却不乏野心家乐见其成,甚至从中煽动。悲剧重演的土壤还在,这种土壤的铲除,只能在充分反思的基础上实现。藏头露尾,半吞半吐,肯定是不行的。
张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