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避暑山庄是清朝兴建的皇家园林。纪晓岚是乾隆年间的文臣高官,自然有机会得游其间。
“余校勘秘籍,凡四至避暑山庄。丁未以冬,戊申以秋,己酉以夏,壬子以春,四时之胜胥览焉。每泛舟至文津阁,山容水意,皆出天然;树色泉声,都出尘境。阴晴朝暮,千态万状,虽一鸟一花,亦皆入画。”
读到这词句优雅的游记小品,引人遐想,接下来似乎就变味了,“其尤异者,细草沿坡带谷,皆茸茸如绿罽,高不数寸,齐如裁剪,无一茎参差长短者,苑丁谓之规矩草。出宫墙才数步,即鬖滋蔓矣。岂非天生嘉卉,以待宸游哉!”(《阅微草堂笔记》)
小草没有经过人工裁剪,竟长得整整齐齐,是叫人惊奇。古人把道德泛化,推到极致,连花草树木都被赋予某种德性。纪晓岚眼中的小草也道德政治化了,好像在时刻列队恭迎皇帝的到来。这让人说什么好呢?
近几年,由于电视剧的热播,纪晓岚几乎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机智、潇洒。荧屏形象尽管与历史真实有不小的距离,但客观地说,在那个时代,纪晓岚要算是读书人中的一流人物,博学又有才智,不那么迂腐,但不知为什么,就我接触的一点材料,总感到他的精神被什么束缚着,没能尽情地发挥。例如,他对著述的态度,他曾讲:世间的道理与事情,都在古人的书中说尽,现在如再著述,仍超不出古人的范围,又何必再多著述。他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整理前人的典籍,将中国文化作系统的分类,以便后来的学者们学习。他自己的主要著作只《阅微草堂笔记》一册而已。他的话不是全无道理,特别是作为文臣,有机会读了那么多文献典籍,更容易产生上述想法。但事实上人类未认识或需要重新认识的事物尚多,毕竟不是没有新话可说,与他同时期的欧洲思想文化界正开始巨大的变革,可谓雷声隆隆,新见迭出。同样是编书,狄德罗和他的伙伴编出了不同的名堂,影响广泛……
我寡游,尚未到过承德避暑山庄,不知山庄里如今是否还生长着这种草,如果有,当地人是否还称之为规矩草?
在一些城市的道路两边或公园,不难发现随处可见的冬青树之类,园林师傅一年总要修剪几次,剪得整整齐齐的,起纪晓岚于地下,走在道路上,不明底里,见之该称之“规矩树”了。可人们并不这样叫。这么看来,时代毕竟是进步了。
把冬青树剪得整整齐齐,道家人物当斥之有违自然,宽容一点,作为一种审美风格,容许其存在吧。但这种方法如果施之于人呢?当然就粗暴可怕了。若干年前,曾见文学家、漫画家丰子恺的一幅漫画:有一个园林工人模样的人,手拿大剪刀,对着一排高低不一的人头剪过去,剪刀过后,整齐划一。可以想见那些人非死即残。漫画让人看得惊心动魄,久久难忘,平和的丰先生作此画,内心一定是对社会的某些做法忍无可忍,或简直是怒不可遏了。
在人才培养、人才评价等方面,我们是否还存在类似挥舞着大剪刀,对着一队人剪过去的现象呢?
以近些年人们议论较多的教育来说吧,问题便颇为严重。中小学语文试题流行标准答案,推到极端,就有若干匪夷所思的事。比如,有一道题,三国时期最聪明的人是谁?孔明,学生自以为很正确,答案却是错的,因为标准答案是诸葛亮。看到这样的标准答案,大人也要崩溃了。一位小学优秀老师,上一堂语文模范课,课的主题是讲春天。“同学们,大家看窗外,请问看到了什么?”这个问题不难,小朋友踊跃回答,我看到蓝天、白云、柳树、小鸟,说什么的都有。老师最后说全错,标准答案是什么呢?我看见了春天。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看见春天是比较好的一个答案,最多说这个答案比别人高明,但没有对错之分,凭什么说别人看见的是错的,难道别人不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到的?
这种所谓的标准答案,严重束缚乃至阉割了儿童的想象力和思维能力,这不是个别现象,在这种情况下,再加上越来越严重的应试教育的体制,结果导致思维创新能力的萎缩。因为你只要符合老师的答案,只要想尽办法去揣摩老师的意思,而不是去大胆怀疑或提出问题。对既有的知识,连质疑都没有,怎么可能创造呢?教出来的人,即使学习好,会考试,背诵的知识多,也不过就是两脚书橱。进入社会循此发展,少有自己寻找真理的可能性、空间。
在这种教育环境下,出现下面的事就不稀奇了:一个外国人,在我们的一家美院参观画展,面对几十幅作品,他由衷地赞叹道:“这位年轻艺术家画得真好啊。”等走到尽头,看到长达20多人的作者名单,他忍不住笑了——原先他还以为出自一人之手呢!
要建设创新型国家,建设文化大国,不改变注定是不行的。但是,在各种利益交织的背景下,改变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我很想到承德避暑山庄一游,首先想要看的——你一定知道了:规矩草。如果因退化或其他的原因,没有了,也没有什么遗憾的。到处是茁壮丰茂生长着的野草,空气中飘散着草香,也很好。那才是自由、生命力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