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候机大厅内,一棵棵高大的棕榈树伫立,森森的样子,树下,旅客熙来攘往。
第一次看到巨大的仿真树时,我还真有些吃惊:为什么要摆放这些华北地区并不生长的假东西呢?棕榈,生长在秦岭、长江流域以南山区,那里温暖、湿润而又多雨,断然不会长在北方平原的,倒是在云贵川、湖南、湖北、陕西南部等地稀松寻常可见。北京要是有,或许会是在温室中吧。
我的疑问只在心里,并不会有人来解答。猜测起来,一定会有这样的说辞:为了美化环境!你看,人们走在绿树成荫的机场内,心情该多好呀!北方原本就缺乏这些高大的常青树,摆放在这里,多有创意啊!
至于这些仿真棕榈会不会因地理空间挪移,而给人带来纬度错乱的奇怪感受;或欺骗了初来乍到,以为这里满城尽是棕榈树的天真人士,那可就管不着了。在今天,这又能算作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呢!
南橘北枳。我的家乡在淮河南岸,小时候经常听人说起“橘”过淮河就变为“枳”,环境变了,事物的性质自然也变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见到首都机场的仿真棕榈,总会想到这个成语。
不过,在江淮、黄淮之间,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有关树的故事还真再添新篇。具有国际血统的杨树——速生杨,近二三十年来在那里迅速种植开来。这种经由国家林业部门从美洲黑杨、欧洲黑杨品种之中优选出来的新树种,具有极强的生存适应能力,在湖区、山区、丘陵、河滩、田埂,及至房前屋后等普通环境中,都可以生长。当然,命硬,入乡就随俗,还不是人们青睐它的主要原因,这要得益于它茁壮而又超凡的生命力——速生。它的生长速度之快,成林期之短,都是当地土生白杨——笨杨的一两倍。外出打工的人家,种上一片速生杨,也不用怎么管理,到时只要回来砍了、卖了就是。
快出效益、多出效益,且种植成本低廉,这契合了迅速发家致富、奔向小康,过上幸福快乐好日子的诉求。原来五年八年才到轮伐期的速生杨,生命周期再一次缩短,在刚刚成年时便被砍伐,作为建筑装修材料,或制成板材,走向市场。速生杨,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生逢其时,赶上了好时代,水土皆服,而那些土生土长的笨杨树,包括原先乡村随处可见的杂树,在成建制的洋品种面前不可避免地要哀叹时运不济了。
每年三月下旬四月上旬,那是速生杨开花的季节,黄淮平原绿色的麦地上好似漫天飘雪。那些飞絮,人们叫它“杨棉”,白花花的一片,林间、村头、河边,还有田埂上都被覆盖。速生杨高调地主宰着这里的景观,大有舍我其谁的豪迈。这里的人们虽为四处飘荡的“杨棉”烦扰,但看到的终究还是它诱人的收益。眼前这点短暂的不悦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那些楝树、槐树、桑树、榆树、皂角、枣树、柳树,还有梧桐次第开放、清雅的花朵,淡淡的香味,再也难入法眼,人们乐此不疲,引领着速生杨,呼啸占据祖祖辈辈缓慢生长着的杂树的领地。
终于,也还是这片土地上,在这得宠的洋杨树占尽风头之时,人们发现了它脆弱的一面,只要一遭病虫害便会大片大片地枯萎死去,只要遭遇阵风便会大片大片地倒伏,惨状犹若浩劫。更有甚者,这“杨棉”还会引发火灾,顽皮的孩子们点燃,火便迅速燃至树干,成片的速生杨葬身火海。树种单一,生物链断裂,大自然的平衡遭到了破坏,农村人说这也叫“现世报”。
还是回到北京,说说新兴的金融中心区——位于城市核心区域西二环附近的金融街。稍加注意,便可看到这里的每一条街道两旁栽种的都是银杏树。与周围各金融机构争奇斗艳的现代化建筑,甚至绿化带的其他树种相较,这些银杏还很弱小,单薄,但却足以让人感叹。
银杏生长缓慢,在一个人的有生之年是见不到它长成参天大树模样的。这与速生杨的特性正好相反。“公种而孙得食”,故名公孙树。银杏是第四纪冰川运动后遗留下来的最古老的裸子植物,植物界中的“活化石”。我总以为,种这样的树,讲的是情怀:如果只追求眼前利益,醉心于搞形象工程,种银杏绝对不是最明智的选择。谁会与这个时代普遍的价值准则相向而行呢?
种上银杏,就等于约定了沉默的见证者,可以想见,百年、千年以后,今日金融街上那些高大的建筑都没了踪影,或改了容颜,而棵棵巨大的银杏树,金黄色的叶子与白果依然随风飘落。
坐在咖啡厅写下上面这些文字,抬头看到墙上奥黛丽·赫本的一句话:“物质越多的时候,我想要的却越少。许多人想登陆月球,我却想多看看树。”恰好从中摘来标题。
晋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