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赛飞一无所知,但读到她的散文集《从海水里打捞文字》(宁波出版社,2013年1月)后惊叹不已。她自称文字是从海水里打捞出来的。或许正是这一原因,使其文字经历了海水的反复冲刷和荡涤,所以是那么的干净!我从干净的文字里更看到了一颗干净的灵魂。
赛飞出生在海边,更准确地说出生在海岛——南田岛,这是宁波的第一大岛。赛飞的散文基本与这座海岛有关,她的文字主要是表达故乡情,但她不是一个狭隘的恋乡主义者,也不是滥情主义者,她并不是为故乡而抒情——有时候我很害怕读到那些抒情散文,要么是太甜,要么是太酸,最后甜到腻味,酸到倒牙。其中除了一味地抒情,让人再无所获。赛飞非常收敛自己的情感。面对故乡的物和事,人和景,她非常冷静。
也许对于赛飞来说,大海是她的灵魂栖息地。所幸的是,她的故乡就在大海。她对故乡与大海的关系有一个很贴切的比喻:像一片叶子掉进了水里。当她顺着海岛的边沿行走,便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蚂蚁。“爬动在一片落叶的边缘”。爱屋及乌,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赛飞对故乡和大海的双重爱——我只是不敢肯定这二者的主从关系:赛飞是因为故乡而爱大海呢,还是因为大海而眷恋故乡?抑或她内心这二者互为因果。但归根结底,她散文的主题不是关乎故乡,而是关乎大海。她说:“岛上人,海边人,身是岛,心是海,或者人在岛,心在海,云在天。”“云在天”恰是对“心在海”的诠释。心在海的时候,心在纯净的,如云在天的辽阔空间。这使她的文字超乎寻常,境界独显。
赛飞是把大海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她的所有文字都是她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种植的花朵。当她沉浸在与大海为伴的情境之中时,那种满足感,那种惬意,那种陶醉,都从她的笔端漫溢出来的。比如她在《海岸线不是一条线》所表现的,“在海岸线上散步”,俨然是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养怡性情。她坐在窗前,“眼前总是我的海岸线”,看海边沙滩上的小蟹,看不远处几只小船,这样的情调很容易让我联想起古代文人的闲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我以为,未尝不可把赛飞的散文看成一种闲适散文。因为我她的散文里,看不到世事的烦恼、物欲的羁绊、内心的焦躁,却时时可见其以恬淡心境领略自然天物和生命本真。但赛飞的闲适又不同于古代文人的闲适。古代文人的闲适多半都带有逃避、隐逸的成分,他们在官场之凶险、世俗之恶浊的面前选择了放弃,于是遁身到山林,纵情于山水,其实在他们的高远、静穆的文字背后还藏着无奈、辛酸和愤怒。而赛飞的散文完全不是这样子,她无需逃避,也没有什么羁绊要放弃,她似乎天生就是属于大海的,她更像是一条在大海里自由游弋的鱼。她作为一条鱼,便有足够的理由代表大海发言。
她有一个很精彩的说法:“从海水里打捞文字”,并将这个说法作为了书名。“海太深广”,其实赛飞是把大海看成一个与自然和人类并行的独立世界。她的散文在用大海的世界观进行表述。或者说,她在翻来覆去地阐释大海的深邃内涵。比如她写船:“我始终相信船,船是认真的,很结实,不是海面上风吹出来的泡沫,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不管是造它,还是使用它,甚至拆解它,无论是用生长了许多年的木,还是千锤百炼的钢,都真实可靠。”以大海的世界观看物事,一切都有了生命。她对旧船更带着关注和体恤:“所有的船都有一个安详晚年,也在陆地至少最接近陆地的地方。”她写人情,是要写人的世界对海的世界的依恋。比如她写“解叶子”的人——海边人潜水清理螺旋桨的尖称为“解叶子”:“他们随着海水而生,如同礁石上的小贝壳,在潮涨潮落之间呼吸和生长,随着港的盛衰而起伏,标准的大海之子——极可能是老幺。”写到人情,赛飞也会怀着人间忧虑。比如《你的狭窄我不懂》,写渔民的人际关系因受土地制约而“龙困浅滩”。她说,人们真的不懂“繁重的世界是由这些坚定而沉默的劳动者支撑住的,而非口舌之徒。”大海的世界观为赛飞提供了解答人间忧虑的视角。于是她会说,晕船是一张大海的入门券,她也提醒人们:“晕船作为入门券,仅仅是一个严苛的开始。”
赛飞站在海边听大海的潮起潮落——如若真正深入到大海中,那将是生命的拼搏和意志的抗争。也许是距离产生美吧,站在海边的赛飞从海水里打捞上来的文字便是一种静态、典雅和深沉。这正是赛飞的文字非常干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