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西安人,40多岁。眼睛不大,弯成新月,闪着光。
初次见他,他调动脸上所有肌肉对着我笑。手拍着圆鼓鼓的前额,两腮垂挂,肚腩拱顶,像尊佛。
根据当地媒体的报道,老刘是个的哥,专和执法不当较真。他每年告交警上百次,大多是帮同行,分文不取。我为此而找他,想深挖这个好故事。
起初,那个“上百次”的惊悚数字还令我犹豫了半秒,但见到老刘一张佛脸上的一对深邃酒窝,我一下子就信了他。
说起来,我对人不善存疑。记得刚入行时,总被采访对象牵着跑。一场两三小时的采访下来,头点得快要掉落了。
几位编辑轮番嘱我:记者要始终怀着质疑,不论是对象牙塔里的体面人,还是田野边的庄稼汉。
揣着这金句,我努力了两年,我以为几乎功成时,遇见了老刘。
他开着一辆看不出颜色的旧车,跑起来窗玻璃嗡嗡响,空调一会儿喷冷气,一会儿喷热气。更别提那一身汗衫短裤的行头,让我脑袋里开始播放幻灯片:十几年自费办乡村幼儿园的教师、几十年为乡亲义务摆渡的艄公……那些我采访过的质朴老乡刷刷地现身了,看上去,老刘与他们无异。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他是一个公权力的监督者。
第一场聊完,我跳下那辆破车,站在太阳底下,拿出手机打给编辑。
“特别特别好!”我说,老刘的故事、细节满满地堆在我舌头上,不吐不快。那个激动劲儿,挂下电话,手机烫得能煎蛋。
第二次见面是在法院门口,他迟到了。我在街边埋头给他发短信,被洒水车喷了个透。他到达,粗着嗓门吆喝,抱歉抱歉,朋友说来,又不来了。
我的气瞬间消散,甚至还涌上一丝心酸:眼看要和交管部门开庭,他孤军奋战,连朋友都弃他而去。
在庭上,老刘是小米加步枪的“战士”,面对着装备精良的“敌军”,嘶吼着、掰扯着法律条文。
旁听到一半,一位交警叫我出去:“小姑娘,你怎么报道这个人,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在我看来,他的一番欲说还休的解释,简直是对老刘的构陷:富人、车托、收钱办事、对执法部门死缠烂打。
然而,这番话却也好似一道闪电,引出一场冷雨,浇在我的热情之上。我站在法庭门口往里看,老刘正挥舞着胳膊,指着法官怒斥。威严、庄重的气氛中,他像个突然弹错的、尖锐的音符。
也就是在那一刻,编辑给我的、压箱底的金句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决定进行第三次采访。为此,我精心准备了一些纠缠细节的问题,并给老刘施压:你必须让我去你家。
那是一幢三层楼房,独门独院,隐匿在郊区的大学城边上。老刘站在门口迎我,还是那身汗衫短裤,还是那一脸无害的笑容。
我正对着满桌、满墙、满沙发的罚单、档案、判决书惊叹,老刘捧来一只杯子。“土蜂蜜泡水,尝尝!”
我承认,那杯清香扑鼻的蜂蜜水差点儿又把我灌晕了。面对我抛出的交管部门的评价,老刘毫不示弱,奋起反击。但当我提出要采访他帮助过的人和他的朋友时,他拒绝了。
理由是“做人要低调”。
在离开的时候,我往后视镜里看。老刘一直站在路中央,目送我。他脚下的泥巴路和他的皮肤都是深沉的褐色,距离拉得越长,他越显得孤独。那晚,老刘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称“母亲病重,全靠刘老师接济”。
我熬了整整一夜,完成老刘的稿子,交给编辑。但直到点击“发送”键的时候,我的食指悬在空中半天,完全没有如释重负的快意,压力反而雪上加霜。
“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八个字盘旋在我脑袋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我问自己,老刘做的事,动机到底是什么?
那一边,编辑改着稿子,这一边,我疯狂地穷尽各种社会关系,继续寻找采访对象。我要刨,继续刨下去,对于这棵招摇、挺拔的“大树”,我一定要看见树根、树根上的泥土、泥土下的岩层、岩层间的暗流……
终于,从一位出租车行业德高望重的会长那里,我听见了另一个“老刘”。在那一身质朴的泥巴色背后,缝着密密麻麻的钱袋子。他窃取违章信息,截取不当处罚,以打官司威胁交警,消除他代理的其他违章扣分,这一部分,他收费。
我不死心:证据呢?几分钟,一份代理清单就躺在我邮箱里了。一对比,是老刘的字。我仍不死心,又打给会长提供的交管部门负责人,对方一听来意,噗嗤笑了。
“秦记者,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刨根问底?”老刘听了我的咆哮,沉默半晌,冒出一句。
“因为你。”我说。
作为记者,不轻信,原本应当是最基本的职业品格。但两年来,我从未对任何采访如此执着。大多数时候,我看见朴素的外表,便以为纯良。听见笨拙的表达,便认定忠厚。嗅到了谁身上的泥腥气,就深感他接近大地。摸到了谁柜中的一丛丛书脊,又慨叹其气质高洁。
人性的复杂,远非此望闻问切可及。因此才需要记者,持一柄“柳叶刀”,将发肤筋肉,骨骼血管,一一剖来。在完美中寻找残缺,在残缺中寻找根源。
像一匹踟蹰向前的马,写老刘的稿子,在上版前被我亲自拦下。我在心里为老刘雕塑了一尊造像,慈眉善目,素衣布裤。我知道,这尊造像自此将悬于我的笔下,使之沉重不堪,它意味着:记者对于真相的追问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即便新闻已经完成,甚至已经刊发,依然不能停歇。
“不要觉得可惜。”主编对我说,“这经历难得。”
事实上,有件事我还真觉得挺可惜。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看老刘满头大汗,就请他喝了杯茶,那杯茶,一百多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