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对于现代生活的意义

    7年前，我和朋友进行过一次横穿美国的旅行，乘坐的交通工具是长途汽车。有天凌晨三点钟，大巴拉着我们停靠在了阿肯色州和德克萨斯州的交界处，要做短暂的休息，然后换乘另一辆车继续前往达拉斯。

    坐在候车室里，我俩都有点不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保证咱俩的背包能被转到新车上去？”我问道。“不知道。”朋友答道。

    那就去看看吧。我们站起身，循着夜色，找到了原来那辆车，探头探脑地往行李厢中看……忽然，一声尖利的怒吼劈进了我的耳膜，“走开！快给我走开！”我回头一看，一个胖胖的黑人大妈正冲我们走来，边走边指指点点，“谁让你们来的？你们敢乱动一个试试！”

    我吓出一身冷汗。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刚才那辆车的司机么。我陪着笑脸解释：就是来检查一下行李，怕被落下。没想到大妈根本没有理会，还是一个劲儿地骂骂咧咧。我们只得乖乖回到候车室，心里暗骂，至于么，没素质。

    过了1个多小时，我们排队登上前往达拉斯的车，一看，嘿，还是这位大妈开车，却也不再横眉冷对。发车后，她拿起话筒，用温柔的语气向我们致辞：“亲爱的乘客们，欢迎乘坐灰狗长途汽车！本车将开往德克萨斯州达拉斯市，全程180英里，大约用时3小时。请将您的手机、MP3等电子设备调成无声状态；请不要在车内吸烟或大声喧哗。谢谢您的合作，祝您旅途愉快！”

    我和我的朋友对视一笑：这不挺温柔的么！

    事情过去了多年，我一直没有理解为什么这个女司机当时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直到我看到一个同学做的研究后，才恍然大悟。

    这个同学叫本杰明，他研究的对象是，司机。

    本杰明曾告诉我，他最想知道在一个速度至上、效率优先的现代化快节奏生活之中，那些与时间接触最密切的工作者身体与心灵的状态，究竟是什么样子。他选择了卡车司机作为研究的对象。

    在3年时间里，本杰明跟着数十个司机行驶在全美的大小道路上。“他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他们去哪儿，我跟着去哪儿。”做访谈是研究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亲身体验他们的生活，经历他们的喜怒哀乐。

    货运卡车司机的根本工作要求是：准时。美国的法律又对连续驾驶时间有严格限制。他们必须既要做到准时，又要保证休息。所以，他们的生活往往精确到分钟，上一分钟还在梦乡，下一分钟就整装待发。为了更充分休息，就要缩短做其他事时间，他们吃着垃圾食品，喝着所谓能迅速提神的饮料。这种生活对身体造成极大损害，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每一天。

    尤其是开夜车的司机们，更是多了一份危险。美国的高速路上路灯极少，很多时候都是凭借汽车自身的灯光分辨道路，非常考验精力和眼力。所以，对很多司机而言，太阳的升起是他们每天最期待的时刻。

    长久的驾驶工作直接导致了司机身体上的病征，眼睛、胳膊、腰、脚都有毛病。但这些只是物理机能的问题，更为严重的是，饮食不规律和不健康会带来胃病、糖尿病、肥胖等内脏系统疾病。本杰明很感慨，因为尽管每个人都清楚这种工作方式的危害性，但没办法，在效率大于一切的市场系统中，人只是执行者。

    我回想到了那个胖女司机。作为一个客车的驾驶员，她还担负着保证旅客和行李安全的职责。每个漆黑的夜里，她都要在数十人的鼾声中努力工作。或许这份工作支撑着一个家庭；或许凌晨三点，是她最疲劳和无助的时候。想到这里，我也终于理解，当她看到两个人鬼鬼祟祟朝行李厢探头探脑的时候，为什么如此愤怒；而当她重新上路的时候，为什么又是那样温柔。只因她尊重这份职业。

    看到本杰明的研究之前，我从没想过司机对于现代生活的意义。其实，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与他们发生互动——那些与我们并排而坐的出租司机，那些早晚高峰时载着数十位乘客穿梭在城市中的公交司机，还有那些清晨为我们送来新鲜菜果的货车司机……

    这是我的感悟，而本杰明则比我想的更深刻。他说：“现在，每当我上网购物，点击‘下单’的时候，我会意识到，一个庞大的系统开始运转起来。有一群人，为了让我迅速收到这份货物，牺牲了自己的健康。”

    回到7年前的那天，我记得，停靠达拉斯的时候是早上6点，天蒙蒙亮。我想，那一定是那个女司机每天最快乐的时刻，乘客准时抵达，太阳准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