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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09月25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在上海这座全国无障碍设施最完善的城市,盲人杨欣才遭遇各种不理解。如今他成为“黑暗中对话”项目的一名培训师,请蒙上眼,跟着他走进黑暗,他是健视者的“眼睛”——

黑暗中,我看见

本报记者 宣金学 《 中国青年报 》( 2013年09月25日   10 版)

    “欢迎来到黑暗中的世界。”杨欣才站在厚重的幕帘后面,眨巴着眼睛,提高嗓门向几位蒙着双眼、拄着拐杖的人打招呼。他们看不到杨欣才的样子,而杨欣才却能“看到”他们。

    一行人跟着飘过来的声音缓缓向前走,走进一个黑黢黢的空间。幕帘拉上、大门关闭,脱下眼罩,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而这种黑暗,是杨欣才最熟悉的环境。“严格来讲,我看到的并不是黑暗,”杨欣才描述说,“因为我已经忘了什么是黑色。”他最后一次见到色彩和光,已经是在14年前。

    从杨欣才左手带着的黄色手环上可以知道,他是“黑暗中对话(中国)”的一名盲人培训师。原本在上海工作的他,来到“黑暗中对话”的成都体验馆,成为一名导赏员,带着一群明眼人走进盲人的世界。

    这是中国内地第一座黑暗中对话永久体验馆。自1988年在德国首创以来,“黑暗中对话”落户全球30多个国家,170多个城市,为全球9000多名视障人士提供了就业岗位。杨欣才是受益者之一。

    他走在前面,像握笔一样握着一根一米见长的白色盲杖,轻敲地面,向前迈着步子,熟悉得像在走回家的路。

    体验者跟着杨欣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虽然一开始的自我介绍中,杨欣才已经半开玩笑地称自己是“专业资深盲人”,但还是有人小声议论:“怎么可能?肯定带着夜视镜!”

    在黑暗的体验馆里,“失明”的人们看不到杨欣才的眼睛。杨欣才的右眼已经萎缩,一直闭着,眼皮不时地眨动;左眼装着假眼球,被眼皮遮住一半,黑色的瞳孔像一颗墨玉镶在白色的大理石里。

    7岁时,杨欣才被顽皮的小伙伴拿带钉子的木板扎伤眼睛,左眼失明。因为视觉神经的牵连,右眼也在后面的5年时间里,渐渐失去了视觉。

    在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的黑暗里,杨欣才成了他人的眼睛。体验者们循着杨欣才的声音,慢慢向前。

    “我好像看到了光。”一个女大学生说,也有人称看到了星星。杨欣才告诉他们,那些都是幻觉,或者只是存储在大脑里的影像。“在经过特别设计的体验馆里,是不可能有光的。”

    他自己,早已经习惯了没有光的世界。他看不到大都市里的霓虹灯,也看不到女朋友为他买的新衣服,也早已忘记了父母的脸。他靠自己的生物钟经历白天与黑夜的交替,用手摸来感知衣服的颜色。

    “我穿的T恤是黑色的,”他说着,低下头,撩起衣服,若有所“视”地看了一眼,“因为它有两个袖标,比上午穿的白色T恤多一个。”

    颜色之于他,已经仅仅变成几个简单的形容词。他凭着失明前的记忆,有时候也会描绘属于他的彩色世界。第一次“见”到大海时,他猜想面前的一片纯粹的蔚蓝,像天空的样子,并且无边无际,“就像北京的天安门广场”。

    体验馆里, “黑暗”拿走了体验者的能力和自信。明眼人“失明”了,盲人在黑暗中却变成了强者。公园、酒吧、音乐会这些明眼人熟悉的场合在黑暗里忽然全都成了挑战。

    杨欣才带着大家继续黑暗中的挑战。“什么味道?是花香!”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叫到。他们已经被包围在一片真实的花园里。只是平时青绿色的草地、五颜六色的花朵、潺潺的流水,都掩映在了黑暗中。

    有两个年轻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四处摸索起来,他们摸到了树枝、花儿,还有一排一米高的小篱笆。而两位“行事沉稳的”中年大叔却一直原地不动,“或许怕受伤吧”,杨欣才心里猜测。

    “不光只有眼睛才能看得到,”杨欣才补充说,“这个世界的东西,一方面要用眼睛去看,还有一种是要去经历,去触摸。”

    杨欣才不是个能闷在家里的年轻人。平日里,他会去公园,去欢乐谷,偷偷溜进去开碰碰车,倒挂在过山车上惊声尖叫。他还组织盲人朋友去崇明岛,甚至带着一队人跑到700里地之外浙江的一个小山村去玩——那个他出生时看到光明,后来又失去光明的地方。

    “他喜欢冒险,对任何事情都满怀好奇和希望。”杨欣才的好友这么评价他。但是对多数盲人来讲,不要说冒险,出行都是件很危险的事。

    杨欣才正带着体验者走在黑暗中的盲道上。这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两边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商铺。杨欣才流利地给大家介绍两边的店铺,体验者也左右扭头,嘀咕着,好像真的能看到。

    走在最前面的杨欣才突然在盲道上碰到一个东西,他没吭声,而是引导大家继续慢慢往前走。走在前面的体验者接连“哎呦”一声,“什么东西挡在盲道上?”他们凭着自己在日常生活里的所见所闻,有的猜是垃圾桶,有的猜是电线杆。他们摸了摸才知道,是辆自行车。

    “盲道被占用的现象很常见,这对视障者朋友们来讲是很危险的。”杨欣才向大家解释。

    盲道的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四周嘈杂的车流声,串成一道道铁丝网封锁着杨欣才和体验者们的道路。

    杨欣才介绍说,盲人们会就危险程度给去过的地方打分。一间错综复杂、视障者怎么绕也绕不出来的咖啡屋,危险度可以打100分。“十字路口可以打200分。”这里是杨欣才这些视障者最害怕的地方。

    就在他每天去上班的路上,要必经一个大十字路口。过这个路口,需要走过人行道,穿过一片绿化带,再走过一片三角形地带。

    “这个问题对于平常人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用耳朵来辨别方向的人来说,困难就格外大。”特别是上面高架桥上不时有轻轨轰隆隆地路过,夏天知了歇斯底里地叫声,“这些都会成为视障者的负担”。

    “现实中路口的红绿灯,本该像我们所在的这个路口一样装有提示音的,”杨欣才提醒体验者们注意听红绿灯发出或高频或低频的“嘟嘟”声。“很多城市路口没有装,有的路口装了提示音但没打开。”杨欣才曾询问过交警为什么不开,得到的回复是:“现在又不是残奥会!”

    按着提示音的指示,还有仔细辨别车流声的速度与位置,杨欣才带着大家“安全”通过马路。他们来到一家超市,黑暗里,体验者们用手感觉超市里的物品。“这些都是非卖品,大家待会可以到下一家咖啡馆买杯咖啡。”杨欣才在旁边提醒道。

    杨欣才说的咖啡馆,是“黑暗中对话”体验馆的最后一站。体验者们摸出口袋里的零钱,向黑暗中的售货员点了杯咖啡。这些售货员是体验馆里其他的导赏员,他们教给黑暗中的人们,如何递钱币,如何接拿杯子,如何拍桌子发出声响示意,如何判断咖啡有没有倒满。

    费力却顺利地买到咖啡,一行人轻敲着拐棍摸到咖啡馆里的座位坐了下来。黑暗里,想起柔美的曲子,没有乐队指挥花里胡哨的手势,没有钢琴家华丽夸张的指法,只有旋律。

    有人开始好奇杨欣才到底长什么样子。“微胖,娃娃脸,蒜头鼻子,肉乎乎的,像个富二代的形象,”他还特别强调,“我的下嘴唇比较厚。”

    边喝热咖啡,杨欣才边对体验者们说:“相比社会上很多人对视障者的不理解,你们刚才买咖啡遇到的沟通障碍,算不得什么。”

    “社会上对盲人的歧视,大多是源自不理解。”在上海,他拄着拐杖走在路上,好多次被人往手里塞钱;租房子时屡屡因为自己是个盲人而多次被拒。一次走在地铁上,有妈妈指着杨欣才告诉身边的女儿:“你看到了没,等下他会拉开书包的口袋卖唱。叔叔是拿着手杖的,这就是他们的标志。”

    而另一方面,像电影《听风者》、《盲探》又把盲人描述得无所不能。在杨欣才看来,社会对盲人的认识往往走两个极端,一个是觉得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也就什么都做不了,是弱者;一种又觉得他们是“神”,极其敏锐,完全不需要帮助。”

    “就像电影《听风者》里讲的那样,实在太玄了。”杨欣才只想做个普通人,和健视者平等的普通人。他说:“我们生活在同样的世界,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凭什么把我们当成弱势群体?”

    和社会既有的偏见做抗争,争求社会对盲人的关注和理解,是杨欣才辞去之前的工作加入“黑暗中对话”的最主要原因。这份工作对他来讲,意味着每天要出门走盲道、过十字路口、转乘两趟地铁、不断的上楼梯下楼梯,以及一份相对微薄的工资。

    杨欣才不愿意再过以前那种几乎每天待在按摩房里,“睡觉-吃饭-按摩”三点一线的日子。数年前,他选择了从按摩房里走出来,来到了“黑暗中对话”。“杨欣才是我们所有盲人培训师里面学历最低的,其他人大多都有本科以上学历。”“黑暗中对话”首席运营官张洁告诉记者,“但他各方面能力都很出众。”

    来到“黑暗中对话”,杨欣才有自己的想法。 “简单来讲,就是要实现‘共融’。”杨欣才用这两个字来概括自己的理想。当初因为“期待无障碍生活带来的方便”而来到上海的杨欣才,并没有因上海的无障碍而失望,“比起二三线城市,这里的设施已是很完善的了”。

    但是,他还是看到盲人,包括自己,遭到种种歧视和误解。他说要改变这种现状,“自己努力,自己争取,而不是批判和埋怨,”杨欣才说,“我希望人们既不要仰视我,也不要俯视我。”

    从杨欣才在黑暗的咖啡馆里与体验者们聊着自己的经历和理想。一个年轻男子突然笑着插了一句:“他们只是看不见而已,我脑子还不好使呢!”一个人的笑声,变成一群人的大笑。

    走出体验馆,重新收获光明,大家才看到杨欣才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比想象中帅多了”。T恤衫上印着六个字:黑暗中我看见。黑、暗、我三个字都少了一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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